這一年好長。


    過年,對於方老大來說是一種很遙遠的印象,似乎從未有過,那些奇思妙想。


    終是今日不同,家人團聚,過個大年!


    紅日高懸,天氣晴好。


    廳裏,桌上,八碟八碗,四葷四素,土豆絲兒花生仁兒,白菜心兒蘿卜條兒,燒雞整整一隻,蹄花滿滿一盤兒,又有酸菜臘肉,外加紅燒丸子。此外大米白飯,黃酒一壇,與那爆竹聲聲熱烈奔放,共將醇厚的年味兒深情渲染。這是有多麽地豐盛啊,直教人心裏樂開了花,四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吃吃喝喝,自也千家萬戶其中之一,小小的溫馨場麵再也尋常不過。


    是尋常,不正常。


    慕容公子,似乎就要賴在方家,老死終身了。這位爺,要說接連幾天蹭吃蹭喝也就罷了,這大年三十的還賴著不走就不正常了,他又不是方家的人,這又不是三缺一。羅伯,心裏還是小小地有那麽一點意見的,於家的事情羅伯知道的並不是很多,因此羅伯好心好意地勸道:“公子爺,吃過了飯,你就迴家去罷!”


    “我也要紅包。”慕容公子道。


    都說慕容公子有錢,至少羅伯就沒有看出來,這人身上,除了衣服毛都沒有:“好好好好,紅包紅包——”


    主要是,一旁方小侯爺手裏拿著兩個紅包興高采烈地顯擺,沒完沒了:“哈哈,眼紅了罷!”


    羅伯給了慕容公子一個紅包,方老將軍也給了一個。


    一個裏麵。一枚銅錢。


    一人兩個,公平地道。方小侯爺也是一樣,這下慕容公子樂了:“你看你看,我這魚的,還有烏龜!”


    “是麽?是麽?”方小侯爺湊過頭去看,又拿出自家銅板相互比對:“可不是麽。還有條蛇……”


    此銅板,非彼銅板,個兒大圖案精美,專為過年鑄的。這錢有講究,名為厭勝,或說大壓勝錢,尋常十個銅板才能換這一個。慕容公子的銅板上頭,印的雙魚龜蛇。字是天下太平、千秋萬代。方小侯爺的銅板上頭是有龍鳳星鬥,印著福祿雙全、辟邪除魔。正是圖個吉利討個好彩,這下就皆大歡喜了,慕容公子一般將銅板捧在手心上,同樣愛若珍寶,眉花眼笑。


    紅線繩穿起來,雙雙腰畔佩戴,從此慕容公子變成了真正的有錢人。


    這一個年過得。也許最開心的不是羅伯。客套的話慕容公子不很會說,於是由方小侯爺帶領,同幹共敬。吃吃喝喝,這一頓飯吃得是天長地久歡慶喜樂。慕容公子不很會說,方老將軍話也不多,誰都知道過年不許說掃興的話,但於家的事情方老將軍多多少少總要知道一些,因此也要多說一句:“我說於家賢侄。吃過了飯,你也迴家看看,這怎麽說也是一年到頭——”


    於家,賢侄,這弦外之意慕容公子自然心知肚明:“不急,不急,還早,還早。”


    這個於家賢侄已經三年沒有迴家了,整整三年,急也急不來的。


    這一次方殷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說。


    忽然興致全無。


    這話不能說,說了就掃興,坐一時,四個人酒不足飯不飽,就此草草散夥。


    百善孝為先,一個不孝子,還能說甚麽。


    傍晚。


    方老將軍在書房裏。


    羅伯在廚房裏,做魚,年年有餘嘛,羅伯做魚。


    後院,樹下,一個公子一個少爺,坐著板凳,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


    說到一個有趣的話題,說的正是,光棍問題。


    光棍很多,暫且不提,還說天下第一要緊事,羅伯做了一鍋魚。


    鍋是大鐵鍋,魚是小麥穗兒,水早燒開了,柴火風箱小板凳,唿唿啦啦挺紅火。小魚兒下鍋囫圇個兒,一勺兒大醬撇下鍋,擱一把香蔥,丟兩瓣兒老蒜,慢慢攪,攪勻和。咕嘟咕嘟一冒泡兒,香味兒這就出來了,上頭貼餅子,棒子麵兒的小餅子,貼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眼瞅這就要就熟了。不用翻個兒,小火兒燉著,吃的焦黃嘎嘣兒脆,揭開鍋蓋就齊活。


    小魚兒的鮮香,玉米麵的醇香,實實在在的炊煙鄉土味道,伴著潔白氤氳的蒸氣,彌漫在鼻端,腔膛,肺腑,心間的每一個角落。這就是慕容公子一定要留下來的理由,羅伯說了,中午吃得太油膩,香甜還得靠這個。餅子小魚是很香,饞得野貓都來了,喵喵喵,喵喵喵,十幾隻大大小小的野貓在房頂上探頭探腦,滿臉新鮮一個個兒。難得,難得,這裏可是貴人巷,王侯府,尋常這方家就連野貓也是不來的。


    天黑了。


    隱隱傳來熱鬧喧囂,新的一年就要來到,萬家燈火通明,幾將星辰失色。


    這一處。


    但有孤燈映襯,更是遍地清輝,天上月亮隻有一個。


    “不早了,迴家罷。”一個老人,兩個老人都這樣說:“迴家,迴家去罷。”


    慕容公子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飽的一頓飯。”


    顧左右,而言他,看來慕容公子並不打算迴家:“走走走,我陪你去,也該方殷拜見一下伯父了。”


    是這話,好極了。


    “也罷。”其實啊,沒什麽,慕容公子無奈笑笑:“走著。”


    燈映人如織,良宵正此時,二人去往相府的方向,四下都有璀璨的煙火。


    說著,笑著,那是一個多麽有趣的話題。


    光棍問題,是方老大發現的,從江州方老大說起,及至上清,涼州,京城,方老大一輩子都在和光棍兒打交道,老老少少各色人等,大大小小多如牛毛。叫花老大的難兄難弟就不用說了,經光棍兒老薛帶到上清一眾老道光棍兒的手裏,與一幹小道光棍兒廝混,後頭老夫子老先生老將軍老管家無一不光棍兒,打仗時候更是千千萬萬基本上清一色的光棍兒兄弟光棍兒漢——


    這不是,過個年也是,四個光棍兒過。


    這是命。


    如果不是巧合。


    慕容公子的圈子是金錢圈子,方道士的圈子就是光棍圈子,同樣是天底下最大的。


    隻有一個例外。


    那是無禪和尚,不過無禪和尚比較慘,娶了天底下最大的母老虎,過得就連光棍兒都不如。


    還有一個光棍兒。


    不是四個,是五個,一二三四五,兩個人又笑。


    沒心沒肺,哈哈大笑。


    這去見的,就是第五個,如同方老將軍,曾經不是光棍,現在很是光棍的一個。


    老光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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