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道士低著個頭跟在慕容公子身後,自覺備受打擊,氣沮不已。


    作為一個曾經的,正牌兒的街頭乞丐,並且是一個有著多年行乞經驗的叫花老大,給那老奸巨滑的蘇修蒙騙也就罷了,最可惱生生給個十來歲的小蘇殊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且還是騙財騙色,這嚴重地打擊到了方道士的自信心,更嚴重地傷害到了方老大的自尊心。方道士終於悟道了,從此方老大甘當老二,死心塌地追隨,唯慕容公子馬首是瞻。


    事實如此,方殷半點破綻也沒看出來。


    真正高明的騙術都是真真假假,而且是真的多假的少,確也讓人難以識破。蘇修就是一個村裏的教書老先生,蘇殊就是一個失去父母的可憐小姑娘,祖孫二人日子過不下去來到京城乞討也是正常。小姑娘是很聰明,老書生更有心計,之前所有欺騙不過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活下去,慕容公子無疑是一棵參天大樹,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


    完美實現的計劃,才是完美的計劃,計劃已然完美實現,祖孫二人的命運已經改變。


    說的是善良的謊言,慕容公子並不在意。


    雪蠶衣是一件信物,不用擔心後宮那個女魔頭,舊棉袍是一個念想,因此又迴到了方殷身上,一切好似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紅日西斜,天邊彤雲漸起,街道上仍是人來人往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看著慕容公子,一個人一種眼神。一個人一副模樣,就像看著茫茫人海中的一葉孤舟,就像看著朝雲暮雨樓。


    他自走著,不緊不慢。方殷看著他的背影,忽覺有些陌生。


    實則二人相見,不過昨日午後。


    他是離得很近,他又離得很遠,方殷始終有一種感覺,始終感覺和他隔著一層什麽。


    就像是,一個世界。


    到了。


    朝雲在東,暮雨在西,是兩座樓,不分左右。


    樓隔十丈寬。各寬三十丈。各高三十三丈。愈將近之,愈見其大。


    饒是方殷心裏有所準備,一見之下也是大吃一驚。並非因樓之高之大之富麗堂皇,而是因人——


    樓前都是人,直有上千人。


    人們在此,是為迎接慕容公子,也是迎接方小侯爺。


    沒有一個女人,清一色的男人,立於前排者,無一不氣度雍容,無一不衣飾華美,最前排者衣作明黃之色。繡龍銜珠,冕冠玉帶,一眼望去竟有數十之眾。穿龍袍的就是皇族,不是皇帝就是皇子皇孫:“公子——公子——”說的是公子,無名也無姓,這裏的公子隻有一個,這是一種尊敬:“公子——公子——”


    其後眾人也稱公子,身份卻是三六九等,權貴有之奴仆有之,隻是無一平民百姓:“小侯爺——小侯爺——”公子揚長而入,直與來時一般,隻留下一個小侯,還是個爺:“咳!咳!咳咳!”這個小侯爺,可是不一般,隆景朝隻有一個侯爺也就隻有一個小侯爺,小侯爺看上去比那再也牛逼不過了的牛逼公子還要牛逼,目不斜視背著個手兒,一路咳嗽著就進了門兒:“咳咳咳咳!”


    方殷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自是心下惴惴,自也無話可說。不一般,是不一般,沒有山唿海嘯,隻有親切微笑,真誠是真誠,真誠也是客套,熱情是熱情,熱情不失規矩,就是體麵的感覺就是排場的感覺就是步入殿堂之中的感覺,並非以往市井喧囂,並非置身千軍萬馬,方殷的腳下是虛的感覺是軟的感覺是站不穩當的感覺:“唿——”


    今天慕容公子請客,百年難遇千載難逢,一眾王孫貴族自是受寵若驚,自是立在門外等候。


    請的就是方小侯爺,方小侯爺就是方老侯爺的兒子,名作方殷。


    一個小名人,變作一個大名人,不過是分分種的事兒。


    一腳踏進門,分明兩世界。


    剛自朔風冷冷,忽就溫暖如春,絲竹起了歌舞,燈火映了戲台。門外是大氣派,門裏是大排場,台上唱著大戲,眼前一個大廳。廳有百桌,廳有千座,桌是空落落,座也空落落,廳是空落落,樓也空落落。隻台上,有人唱,唱得淒婉又哀傷,唱的《醉臥金陵海》,怨女怒斥負心郎:“說是郎心如金玉,硬也似鐵,冷也如霜!說是海枯石也爛,哭幹了淚,哭斷肚腸!說說說,說不得,當初你是怎般講?恨恨恨,恨當初,山盟海誓又怎樣——”


    方殷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樓,方殷也沒有見過這麽大的廳,台上唱得熱鬧台下沒有一個看客,使得樓裏尤幽深空曠。一樓沒客人,二樓也沒有,好似一座樓裏隻有一台戲,聲聲迴蕩,聲聲迴蕩:“怎樣——怎樣——”情形有些詭異,方殷雲裏霧裏,便就暈頭轉向隨了慕容公子一級一級上樓,也是頭重腳輕,渾不知去向何處:“鏘鏘鏘!”


    須怪不得腿腳軟,腳下厚厚是地毯,落也無聲,如置雲端。


    三樓沒人,四樓沒人,隻有樓梯,沒有樓板,四樓之上便就是天花板。


    隻見好大一個燈!


    好大一個燈,近觀尤其大,方道士不及細觀,便就來到了五樓。


    五樓就是樓頂了,平平整整,空無一物。


    一腳邁出門,分明兩世界,朔風冷酷吹,高處更嚴寒。


    “你要幹什麽?”乍暖還寒,最難將息,方道士終於忍不住了:“你又要玩什麽把戲!”


    “你說從這裏跳下去。”因為慕容公子已經平靜地立於樓頂邊緣,做出了遺世獨立的樣子:“會是一種什麽感覺?”


    方殷感覺有些頭疼。


    這個問題不好迴答,就如同慕容公子這個人一樣難以捉摸,一個對答不好他必定是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我欲乘風而去,又恐高。”


    簡單地說,這人就是一個神經病:“你有病罷!活夠了你!”


    方道士小心翼翼湊將過去,斜睨一眼,果見他緊緊閉著兩眼:“你說對了,我是有病,而且真的,活夠——”


    便就向前一步走,直直掉下去:“了。”


    三十三丈,那了得麽!方殷隻覺眼前一空心是“咯噔!”一下:“慕容——”


    失聲驚唿,真情流露,也是不及轉念便就一把抓去,當下抓了個滿滿當當:“紀之,我若死了。”


    卻見他好端端坐在那裏,又自睜開眼睛,將目光散向虛無:“你會不會哭。”


    “哭哭哭!我準哭!”抓住的是手,握住的是心:“我是受夠了,你去死罷你!”


    “紀之,你的手摸起來。”那手冰涼滑膩,那手柔若無骨,那手緊緊抓住方道士的手不放,明顯是想要將他的心完全俘虜:“好粗。”


    說了神經病,就是不正常,方道士不想這樣,方道士已經臉紅了:“於慕容,請你自重。”


    “你道世間男子千千萬萬,慕容為何獨獨鍾情於你?”原來拉到樓上,隻為表明心跡:“紀之,你迴答我,這是為什麽。”


    “你先將手放開,我就迴答你。”方殷左右看看,發現並沒有人:“咳!放開!”


    “你說。”手放開了,小指勾著:“說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方道士猛地甩開他手,抱頭痛哭道:“我真不知道,天呐!你說這是為什麽啊!”


    “因為你好玩。”慕容公子一針見血,非常之肯定地說道:“而且是,好玩極了。”


    “我不好玩,你才好玩,哈哈!”方殷一笑抬頭,自是眼中無淚:“因為你很無聊,因為沒有人和你鬥嘴,因為也沒有人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哈哈哈!對不對?對不對?”


    “舉凡世人,貧賤者自哀,富貴者自大。”當然,二人都在笑,這又是一個玩笑:“富貴淪為貧賤,恨恙怨毒滋生,貧賤乃至富貴,又生驕嬌二氣,人人活在過去未來,渾然忘了當下滋味。”原因隻有一個,就是與眾不同:“我亦如是,隻你不同,你與任何人都不同,你是活在當下,得以自在灑脫,所以自打那日見你,我便……”


    “打住打住!有完沒完!”方殷極為無奈,更是不耐:“喝酒喝酒!喝酒去了!”


    他說得對,方殷就是沒心沒肺:“金山銀海呢?酒池肉林呢?美女如雲呢?我怎不見?你可真是不夠意思,不說要帶我見識一下——”


    “也是。”朋友就是朋友,沒有恁多理由,彼此知心會意,心裏歡喜就夠:“哈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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