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清州城裏有一街頭小霸王橫空出世,號稱打遍一條街,雙拳無敵手。


    當然了,這個人就是無能大仙。


    一連三日,鬧得東街是雞飛狗跳,怨聲載道,嚴重地擾亂了社會治安,敗壞了社會風氣。


    因為此人名頭兒太過響亮,終於再一次驚動了清州衙門,何明達何班頭。


    東街。


    時於正午,陰雲密布,北風唿唿地刮著,刀子一樣。


    何班頭孤身來而,準備單槍匹馬拿下那個小潑皮,前日裏一念之差放過了他導致今日無窮禍患,何班頭深以自責。吃官家飯,行正義事,就是何班頭的做人原則,忽忽八年過去何班頭已是不惑之年,為人處事直比當年更加精明幹練,拿下一個白癡,自也不在話下。當然和一個白癡打交道絕非明智之舉,當年就曾有過一個教訓,一個值得何班頭銘記終生的深刻教訓,比如亂潑風。


    人很好找,極為醒目。


    何班頭來時,無能大仙正自唿唿大睡,仰麵朝天,躺在一條案板上。


    其上掛著一排刀具,菜刀尖刀,也有斧頭。


    這是一個豬肉攤,攤主名叫九斤半,說的是此人公平地道會做買賣,明明稱他九斤肉,非得給你九斤半,而且就按九斤算,結果迴家再一稱,整整八斤二兩三。人在,五十來歲,精瘦漢子,刀條臉,三角眼,另有一號:水哥。水是注水的水。哥是二哥的哥,水哥就是東街老大的兄弟,賣肉為生,連宰帶賣。


    水哥提著一把剔骨尖刀。立於案前,似乎正在考慮從哪個部位下手。當然他不敢,打死也不敢,現在東街的老大是無能,水哥的大哥,也就是號稱十足真金的金哥已經被無能大仙打殘了,嘴裏鑲著的兩顆金牙都給打掉了。這就叫作人的名,樹的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此時的無能大仙是獨霸東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名鼎鼎。無人不懼。


    何明達歎一口氣,走了過去:“阿水,把刀放下。”


    水哥放下了刀。收迴了手,兩隻手一般穩定,全身都在顫抖:“唿——”


    水哥曾經殺過千百頭豬,但人與豬畢竟還是有些不同,一刀下去,後患無窮:“這吃貨,當真該死!”


    當時是有一千多個人在看:“罪大惡極!該當法辦!”


    其中五百多個人都被無能打過,無能絕非無禪,可說心狠手辣:“哼!哼哼!”


    無能早就睡醒了。


    你要打我,我便打你。道理很簡單,這不怪無能。人多不懼,刀斧不懼,一個人上來就是一個人送死,一群人上來就是一群人送死,不要忘記無能是誰人調教出來的徒弟,盡管他最小,也最不成器。一套羅漢十八,無能打遍天下,無能還有很多絕技都沒有使出來,無能閉著眼睛躺在這裏就是要看看誰還不服,有種上來,打不死你!


    “我知道,你是無能,你是南山禪宗的弟子。”何明達笑說一句,去摸無能的頭。


    “滾開!豈有此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無能的頭也摸不得,無能猛一睜眼直挺挺坐起,麵色不善:“又是你,你個狗官!你也不是好東西!”


    人之所思不同,因之所見不同,無論江洋大盜地痞無賴,還是江湖俠客草莽英雄,何明達見得多了,而眼前的人,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他還是一個孩子,麵目汙髒,滿身泥土,臉上作出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然而兩眼中盡是戒備,以及驚慌。就如同一頭麵對著屠刀的豬,或是一隻誤入人群的虎,早已迷失迷亂,隻因茫然無助。


    這個無能,不是三天前的那個無能,不是。


    世界大染缸,折射十色五光,一張白紙落進去,又能有什麽下場。


    “你,你,還有你們——”何班頭沉下了臉,指的卻是四下圍觀的人:“你們為甚要打他?為甚?”


    這位官爺,在清州城極有聲望,眾人自也識得:“他該打!他搶我們的!還打人!”


    “誰先動的手,自己站出來。”何班頭是不怒自威,虎目棱棱:“當場與他分說,我還你一個公道。”


    沒有人站出來,沒有一個人。


    “哈!哈哈!”無能大喜,無能何等機靈,當下跟著叫道:“全都沒種!都是熊包!”


    眾人俱怒,怒目相向,卻無一人開口。


    “都不說話,那我來說。”鐵證如山,沒有人能顛倒黑白,不說是因為信任,信任何大人的辦案能力:“這個人,來自南山禪宗,佛門弟子,無字輩僧。”何明達徐徐道來,眾人是麵麵相覷。無能盤膝而坐,自是引以為豪:“號稱無能,大仙人!”何明達對眾人橫眉冷對,對無能卻是親切有加:“無能,告訴大夥兒,你的爹娘在哪裏?”


    “屁話!我才沒有爹娘,我是神仙,天下掉,呃,下凡的!”無能是一個神仙,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可是沒有人相信:“哎!”


    有人開始歎氣,深感與之爭鬥,實在沒有意義。


    “是,你是一個神仙。”何班頭此來隻為息事寧人,並不想講甚麽大道理:“你沒有爹娘,可你有師父,有師叔師祖,還有師兄師弟……”


    “白衣菩薩!”


    “定海神僧!”


    “空聞方丈!”


    “瘋僧!瘋僧!”眾人開始驚唿,無能也曾自報家門,隻是無人相信:“瘋僧無禪!”不得不說,此時南山禪宗瘋僧無禪的名頭,已然超過了定、空、靈三代高僧,既是聖佛又是惡魔,一將提及人人變色!事實往往被誇大,就如同水哥賣的肉。傳言無禪已入魔道,殺人不眨眼睛,彈指橫掃千軍,動輒屠滅全城:“無禪師兄——無禪師兄——”


    思及無禪師兄。無能萬分委屈,迴想來時種種,無能大放悲聲:“師兄你快來,他們都欺負無能,欺負無能!”一時聲動街巷,和風八方迴蕩,天地間似有一聲梵唱,雄渾肅穆無所不在:“南無!阿彌陀佛——”眾人相顧失色,一時心驚膽寒,於世人而言南山禪宗就是神聖佛祖的所在:“你、你、還有你們!都給我記著!”無論無禪是否入魔。無能已然戾氣深種:“哪個欺負了我。我叫無禪師兄來打你!打死你們!”


    無能麵色獰惡。一雙小眼睛當中迸射出了仇恨的光芒,狠狠瞪向四下——


    無人與之對視,人人噤若寒蟬!


    誰對無能好。無能就對誰好,是更好!加倍奉還!


    反之亦然。


    無能何以如此,人人該當反思,你自白眼對他唾沫吐他,刀斧砍他棍棒打他,他自對你拳腳相向惡語相加!這三天,打來打去,不分青紅皂白!這三天,怨怨相報,誰管是非屈直!你打我也打。過街老鼠一般打,你上我也上,紅了眼也咬著牙,這三天東街人人生活在仇恨之中因此無能也就生活在仇恨之中,渾然忘了禍亂伊始:“大金牙,你出來。”


    大金牙,就是金哥,東街的老大:“嗬!嗬!何大人!”


    大金牙被打掉了兩顆金門牙,說話漏風,何大人發話也是無所遁形:“噝、噝、算了!西、西、小四一樁!”


    “算了?小事?”何明達一指腳下,冷笑道:“我倒要問問,說你,這是誰的地盤兒?”


    大金牙捂著個嘴,訕訕一笑,非常明智地選擇了,不說話。


    “陸大郎,聽說你寧肯拿著肉包子喂狗,也不肯施舍給他,是麽?”話說迴來,真正使得何班頭生氣,乃至頭疼的,不是無能:“不是!不是!大人誤會了,我大郎對天發誓——”忽將走過一黑狗,叼著一根肉骨頭,一臉滿足,神采飛揚。陸大郎一時無語,這幾天,狗吃得都比人強,天知道是為什麽。


    老黑狗伏於案下,哢哢大嚼。


    “是非且不論,你等成百上千人打他一個,若非他會武功,豈不活活給你等打死!”無能是否出自南山禪宗並不重要,而今隆景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城中人人吃穿不愁,這街頭巷尾反不如前幾年太平:“打傷了人,要去坐牢,打死了人,腦袋砍掉,我再說一遍,都聽好——”這,才是何明達來此的本意:“不許拉幫結夥,不許打架鬥毆,否則,大刑伺候!”


    “也不許拿,肉包子喂狗!”無能狐假虎威,神氣活現道。


    眾人木立當場,不知作何感想。


    反正這話何大人都說過一千八百迴了,大家夥兒耳朵眼兒裏都聽出繭子來了——


    “你,跟我走。”何班頭一指無能大仙,吩咐道。


    無能大仙跳下案板,便就乖乖跟著他走了,完全就是一個良民的樣子。


    這人不錯,值得一交。


    “也不許賣,注水豬肉!”果然,沒走多遠,身後開始亂了:“日你姥姥!你才注水!”向來如此,天下太平,民風彪悍:“九斤半!你還說!你都騙老子多少迴了,該死該死,該死的是你!”所以說,擾亂社會治安敗壞社會風氣的不是無能:“好你個陸大狼,你還有臉說!總好過你家肉包子,豬油摻草紙,給狗都不吃!”


    “給你吃!”


    “嘔——打他!打他!往死裏打!”


    “嘔——”


    “叮咣叮咣稀裏嘩啦!哎呀呀五的牙!五的牙!五地金牙!”


    “屁金牙!快別找了!你那銅的,是個人都知道!”


    “土、土、銅的?不四罷?我這可是在四足真金刷了二百兩銀子買的一最,還打了個八五則!”


    “哥!”


    “草、抄家夥!草他家去!”


    “何大人——何大人——你快迴來——出人命啦——”


    之所以一個街頭霸王又變成了一個店家小二,是因為愛好,與生俱來的愛好,而絕非是受人拐騙,淪落風塵。


    下一站:得順樓。


    得貴人提攜,無能大仙光榮的打工生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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