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城頭,頭頂箭雨斜掠而過,而心頭是無邊無際的壓抑。


    就如同手中的鈞天劍,仍是那樣沉重。


    是不同,大不同。


    這一柄劍老夫子是要方殷帶在身邊,時時刻刻,就連睡覺也要抱著它睡。人與人之間是有感情,人與劍之間也有感情,孔伯伯說當你與它建立起了親密無間的感情,它就會幫你實現你的夢想。可是方殷沒有夢想,兒時的夢想早已被現實的世界埋葬,如同這一方晦暗的天空下滿是硝煙的鐵血戰場,如同這裏每一個人都將會麵臨的生存與死亡。


    不戰,隻看,方老將軍說,就當是看戲。


    所以涼州城頭會多出一個閑人,拎著把劍四處遊逛,身披甲胄無所事事,一臉無奈心中淒惶。是的,這裏原本就不需要方殷,方殷隻是一個添頭兒,從來都是。是該看一看,長一長見識,在這裏殺戮有如兒戲而死亡更是尋常,人命就像毫不值錢的草芥一樣。是該好好看看,好好見識一下,當知這殘酷而又血腥的場麵彌足珍貴,因為真實。


    沒有天下無敵,沒有萬夫莫當,沒有神話沒有傳說,真正的戰場就是這樣。如果城下烏壓壓密密麻麻的人是一萬隻老鼠的話,那麽就算是一頭大象衝進去也會被瞬間撕碎,皮毛血肉無存骨頭也得嚼成渣!甚麽威風凜凜霸氣橫生,甚麽以一敵萬單挑八方,事實就是事實總是被無限誇大,每每都是無數次的神化造就了一個人的神話,以戰爭還原以現實破滅——


    破除虛妄,不切實際的理想,也許這就是方殷此行唯一的收獲。


    方殷在看,看著鮮紅的血流在灰黑的甲上,看著一條條火龍般的雲梯上一個個的人掉了下去就像一個個麻袋一樣。方殷在看,看著慘白的骨骼裸露在血肉外麵,而城下的屍骨已然層層疊疊堆將起來,與斷木桐油混了衣發轟轟烈烈燃燒起來,化作火海。烤肉的味道方殷也能聞到,是很香,也很邪惡,方殷隻覺胃裏一陣陣翻騰就要吐了:“唿!唿!唿!”


    屏住唿吸,喧囂摒棄,方殷走得很辛苦,一路走來格外漫長。


    行至城東,東南方向,方殷看到了一個老熟人,車斫。


    漠北刀王,車斫。


    車斫身長八尺,寬肩寬肩乍背細腰長腿,雙目如電!車斫身披軟甲頭上無盔,厚重鋒利的雁翅刀映著旭日,正自一刀斬下!刀快且利,勢大力沉,鋒芒所至堅硬的鐵樺木亦不能當,喀哧哧雲梯斷裂無可攀附,唿啦啦其上數士西涼勇士墜落,哀嚎翻滾於火海之中!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如此!梯斷,梯斷,又是梯斷,殺伐果斷!武功並非無用,在這時車斫一人便可抵得百人千人,能建奇功的不止無禪一人:“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無禪的唿喊聲遠遠傳來,萬千喧囂之中猶自清晰入耳,響亮無比:“無禪——無禪——”方殷迴頭看去,自是不見無禪,扯著嗓子喊了幾聲,聲音小得就連自己都聽不到:“哎!”歎一口氣,卻見牡丹大唿小叫揮舞著刀忽忽飛跑,滿臉通紅似是急得不行:“茅廁!茅廁!不行了不行了,啊——————————————————————”


    人有三急,馬虎不得,上個茅廁也要搞得這般大張旗鼓驚天動地,這也隻能是牡丹神將了:“你個閑人!快!帶我去那個,那個那個!”


    “那個?哪個?”方道士傻道。


    “你!”眼見他明知故問,更可氣幸災樂禍,牡丹神將急怒攻心:“去死罷你!”


    “方壞水兒!”便就一刀斷頭,下手狠辣無比:“你去死!”


    方壞水兒跑掉了,縮著脖子夾著尾巴,又像一條喪家之犬:“你個瘋婆,活該憋死!”


    城頭沒有茅廁,城裏才有茅廁,牡丹神將百密一疏,眼瞅著就要活活兒憋死了:“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無禪相公——無禪相公——”遠水解不了近渴,無禪又不是茅廁,再說亂軍之中牡丹神將也是暈頭轉向找不著北:“這死和尚!跑哪兒去了!”當然大活人總不會給尿憋死,沒有廁所還有旮旯兒,找個背人之處就地解決,此為上策。牡丹忽忽飛跑,牡丹大聲尖叫,牡丹才是涼州城頭那道最為醒目最為獨特的風景,在這火辣辣的油鍋之中又添一道脂粉香料:“閃開!閃開!要死了要死了,啊————————————————————————”


    但也沒有人理會她,無論她怎麽折騰,此時城頭上的千萬隆景戰士已化作涼州城的一部分,一張張冰冷沉重的臉,一塊塊無心無情的石。烈火在燃燒,戰鬥在繼續,西涼人馬死傷慘重而隆景軍士堅不可摧,隻因他們腳下這座堅固厚實的城池。破城槌擂之不破,雲梯車力所難及,以萬人敵十萬人已經足夠占盡優勢,地勢之優在這裏發揮得是淋漓盡致!


    是有門道,沒門,有門道。


    行至正南,城門之上,方殷終於明白了。


    涼州城沒有城門,隻是因為不需要,四方城門隻是四條狹窄的石頭通道,車不能入,破無可破。內有隆景軍士持大斧長戟嚴陣以待,人數不多,各三五百。其外西涼軍士視為烏有,皆棄而不攻,隻因若是一擁而入,這狹窄的石頭通道就是一條死路。事實就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這是獨具匠心的設計,這是一座極易守又極難攻的城。


    易守難攻,反之亦然,方殷隻是不明白,若西涼軍又以圍困而非強攻,隆景軍又將如何應對?難入,也難出,四麵八方合圍之下地利的巨大優勢同樣也是一個巨大的劣勢,待得糧草用盡又將如何?豈不困死城中?莫非背水一戰?莫非還有援軍?方殷不明白,也許方殷應該去問方老將軍,但方殷的木了的腦袋又一次開始運轉,已經有點兒開竅兒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當然能進又能出,才是門道。


    頭腦漸漸清醒,心神略略寧定,可是胃裏的翻騰還在繼續,煩惡的感覺苦苦壓抑之下仍是一*地上湧。這樣的場麵方殷不是沒有見過,長江連壞島上老夫子持劍誅殺群匪的城麵也是這般血腥,但那時多了幾分風輕雲淡的閑適,不比這裏無邊無際的晦暗沉重。俠為仁之怒,此處又何解?在這裏談及俠義論及仁慈無異癡人說夢,不切實際又是不合時宜。


    鮮血在流淌,屍體在堆積,立在涼州城頭上想東想西的不隻無禪一個,方殷同樣茫然不解無所適從,拎著鈞天劍再次漫無目的地緩緩前行,穿過石林穿過人群,孤魂野鬼也似。行至東北角,眼前是火勢稍霽,鼻端血腥氣更濃,這一處戰況愈加慘烈幾近血肉相搏,方殷眼睜睜地看著那百十西涼勇士揮舞著斧铖衝上城頭——


    猙獰的臉,狂熱的眼,足踏燃燒的雲梯飛撲而來,他們是勇敢無畏的戰士。但迎接他們的同樣是矛戟突刺,同樣是大刀闊斧,同樣是誓死堅守鋼鐵一般的戰士,撲!矛戟刺入身體,噗!血是噴濺如泉,奪!刀斧砍到骨頭,哧!血是噴湧成河,慘嚎與嗚咽更是扭曲了臉,漸漸失去神采慢慢空洞的眼,一邊倒的屠殺不要命的衝殺,腥風血雨已然籠罩了這片血色天地!


    其間一人,黑衣勁裝,麵目英挺身形矯健,一杆長大烏黑的渾鐵槍使得是如龍似蛟,出必見血,破腹封喉,林般的甲衣兵戈之中格外顯眼。此人名為楊承祖,正是當年翼州牛家比武招親之時登台獻藝的那個青年,方殷並不識得他。但無論他是忠烈之後還是武林高手,此時的他不過是堅守在涼州城頭的一個小兵一名戰士,卻是這個友愛團結的大集體是這個親密無間的大家庭之中的一員——


    引以為榮,值得驕傲!


    方殷不是,所以方殷黯然地低下了頭,一時汗顏。


    卻不料正逢一西涼勇士淩空飛撲,楊承祖一槍如電,破胸而入透背而出,收槍之際一道血箭於其人胸前狂飆而出迎頭射至!不及驚唿,方殷不覺側身,血箭勁急擊於石上飛濺,濺得方殷臉上身上星星點點萬朵梅花:“啊!”正是心下一悚,卻見那西涼勇士悍勇無比,重傷之下依然嗬嗬狂吼著揮舞著長刀飛撲而來:“嚓!”嚓地一聲,幹脆利落,其間刀光還是斧光閃過方殷沒有看清,隻見得一物衝天而起卻是半個腦袋,霎時血雨漫天紅白齊落,*黏糊糊又是身上臉上星星點點:“嘔——”


    生吃人腦,更加邪惡的味道。


    方殷再也忍受不住,一聲幹嘔,卻嘔不出,說來那個難受勁兒幾欲抓狂:“唿!唿!唿!”


    “死了!死了!”牡丹慌不擇落狂奔而來,看上去也快要哭了:“要死了!”


    一個旮旯兒,背人之處。


    上策就是,牡丹神將蹲在牆角就地解決,方道士背身嘔吐作為掩護。


    通通通!通通通!稀裏嘩啦通通通!


    擂鼓鳴金,攻城結束。


    還得說是牡丹神將,一泡尿就澆熄了戰火,事實如此,千古奇譚。


    城下西涼軍如潮水般退去,車甲皆棄,東南西北四方平靜如初,無人歡唿。


    隻餘殘火嗶剝,耳畔轟鳴如雷。


    外焦裏嫩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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