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歸來兮。


    魂歸來兮。


    群峰連巒,丈地之袤。


    我迴來了!


    我迴家了!


    一峰如筆,弈天之高!


    舉目遠眺,地氣升為雲,恍若隔世,木心化水清。


    已是深秋,萬木蕭瑟,天地間直似隻餘了一人,百味陣雜萬千思緒。


    孑然一身,獨自咀嚼。


    方殷立在上清山下,手指摩挲著自己的臉頰,心裏忽然有些想笑。去時舊痕未痊,歸時新傷難消,一轉眼,人已是老大不小。放飛是磨礪,小鷹又歸巢,來也匆匆去也悄悄,這樣也很好。迴來了,迴來了,方殷沒有走山門,隻從後山去繞那羊腸小道。山徑無人,無一人,方殷要去百草峰,方殷的心情無法形容。


    說過威風神氣,曾經多麽想要,可是現在。


    每每得到失去,每每失去得到,該放下的,也該放下了。


    風吹。草動。


    “站住!”忽而一人跳將出來。


    “道門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又是一人跳將出來。


    雙雙攔在當頭!


    一個尖臉,一個圓臉,青衣白襪持著寶劍,分明就是兩個小道:“柿子!笨蛋!”


    “你個小道——”趙本哈哈大笑,袁世嘎嘎怪笑:“哪裏跑!”


    跑不了,跑不了,這個小道立了大功勞,比天還要大,因此趙本袁世在這裏等他:“贏了!贏了!”二人擊掌為慶,一時眉飛色舞。柿子笨蛋贏了,大牛狐狸輸了,這原本就是四人打的一個賭。這個小道士,不走尋常路,放著體體麵麵光光彩彩的正門不走,偏偏要從後山偷偷溜進去,這下抓了個正著:“老大!哈哈!你可迴來了,老大!”


    袁世歡唿一聲當先衝了過去,將方老大一把抱住:“快讓我瞧瞧!哈哈!瞧瞧!”沒有甚麽好瞧,老大還是老大:“袁世,你去!”趙本歎一口氣,緩緩上前:“說好了的!”袁世瞪過一眼,似是很不樂意,還是撅著嘴飛快跑掉:“方殷迴來了——方殷迴來了——”


    往山下去了。


    “此路不通,請走山門。”趙本拿腔拿調,往下虛虛一邀:“方真人,請——”


    方殷哭笑不得:“趙本,你這——”


    “走走走,走著說!”趙本似是急不可耐了,扯著方殷就往山下走:“你倒有空兒和那林妹妹談情說愛,大夥兒可都在等著你了!”


    “林,林妹妹?”方道士傻掉。


    非但林妹妹,萬鶴穀中武林大會,方道士身上發生的事情早在上清傳遍,趙本袁世已在這裏等了七天:“聽說你登上了淩雲台?聽說你打敗了燕悲歌?聽說你更智勇雙全獨挑真龍教?聽說那龍真——”聽說方道士已經是一個高手了,而且是風頭正勁名震天下的高手,已經是,方大劍客了。百聞不如一見,趙本當然不服,是騾子是馬還是要拉出來遛,下了山當場便就——


    前望似無盡頭,曲徑通至天上。


    同樣的路,再走一遍,總會讓人生出許多不一樣的感慨。


    落葉隨風,有青有黃,兩個人是一前一後,雙雙走在時光的長廊。


    及至半山腰,一人已是吼聲如雷當先飛奔而來:“媽個巴子!你個龜孫!可教老子好等!”


    胡非凡,還是那樣粗魯,熱情而赤誠:“通!”


    一拳狠狠擂在胸上,方殷幾乎給他打到吐血:“哈哈!老胡!”


    其後袁世,其後牛大誌。


    袁世一般大唿小叫,牛大誌也不說話,隻笑。


    卻見趙本麵色陰鬱連連歎氣,嗤鼻搖頭跟在後麵,興致不高。


    方大劍客,不是蓋的。


    說笑一番,胡鬧一番,兄弟五人把臂上山。


    上清。


    上方驀然出現一物,方方正正頭大臉寬。


    山門無門,牌樓為戶,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兩大字:上清。


    山門還是山門,鯉魚跳過龍門,玉清宮已在望,鍾聲陣陣迴蕩——


    一將登頂,轟然大響:“方殷!方殷!”“方師弟!方師弟!”“是他!是他!”“迴來了!迴來了!”人潮人海般的場麵方殷見到過,山唿海嘯般的動靜兒方殷聽到過,方殷隻是不知道,上清,竟然有這許多的人!好大一片廣場!恁地一個福地!烏壓壓擠滿了人,怕不有幾千人!不隻上清門人,也不止上清的人,夥工花匠香客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紛紛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踮著腳尖兒齊齊看著一個人——


    正是方殷!


    方殷驚呆了,方殷不能相信,這些人,這許多的人,都是來迎方殷的麽?值得麽?方殷也配麽?方殷不配,然而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一雙雙的眼,同樣情真意切的臉,友愛關愛慈愛疼愛地對著方殷,看著方殷。方殷是想說些什麽,卻是一句話生生鯁在喉嚨裏麵,終是怔怔發呆,直若一夢。然而當先一人,大袖飄飄,虎目短髭長方臉:“小雜毛兒,有你的!哈哈哈!”


    這是沐掌教,這是老雜毛兒,方殷心中溫暖,卻沒有看過去——


    師父也在。


    他的眼角又多了幾道皺紋,他的模樣又蒼老了幾分,他的頭上又多了不少白發,他老了。


    他在笑,看著方殷,還是那樣一張,長長的馬臉。


    開心的笑,欣慰地笑。


    眼中隻餘一人,那就是師父啊:“師父!”


    師父師父,如父如母!方殷衝上前去,眼前早已模糊,隻叫得一聲便是淚水長流:“撲通!”


    便就當頭跪倒:“師父!師父!嗚,嗚嗚——”


    正如同小小,方殷也不過隻是一個孩子,本也無事心中平白生出許多委屈:“我,我,方殷,方殷——”這不是方殷第一次下跪,上清峰,太清殿,九叩祖宗靈位,三拜師父長廉。這不是方殷第一次跪拜,但世上的人,活著的人,也隻有呂道長,方殷的雙膝從未屈於旁人,無論何時不管誰人:“師父,方殷迴來了,迴來了!”


    這大大出乎了呂道長的意料之外,呂道長大吃一驚,當下搶上便扶:“使不得!”


    “使得!”沐掌教大為眼紅,當下一把拽住呂道長:“一迴生,二迴熟,這迴小雜毛兒可是真心實意的,方殷!”


    是的,這是迴是真心實意,再行,三叩首禮。


    呂道長潸然淚下。


    低頭喧聲不入耳,觸地通通又驚心!


    淚落黃土背朝天,天目昭昭淚滿襟。


    奉恪吾,傳道受業解惑者,恪吾之道天必予之。


    當存真,頑劣的小徒終於長大,千年的鐵樹也能開花!


    恪吾劍斷,師徒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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