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中,隻有一張床。


    月牙床,小梳妝,一尾琴兒臥案上,鏡中佳人獨坐,在望。


    “方郎,方郎,緣愁似個長?”琴羽未動,黃鶯展喉,一樣柔美動聽。


    方郎,就是方道士了,這是一種愛稱。


    壓抑太久,憋悶太久,就會產生一樣好處,不似陌生人。


    沒有客套,渠成水到,似是從來熟稔得很。


    更是親切,而自然。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這是一種哀思,老氣橫秋的樣子,林仙子這是在取笑方道士了,看他年紀輕輕卻是麵容愁苦,淩亂的長發更是隱隱風霜。林妹妹不是林妹妹,林妹妹的年紀要比這個方郎大上一點點,二人已經論過了。論的是年紀,說的是身世,可是林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方殷糊裏糊塗不知所以,也罷。


    不提,時間寶貴,還是談情說愛。


    方郎思半晌,靈感動如潮,吟道:“佳人明鏡裏,對影不成雙,情絲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方郎,就是方郎。


    緣是緣由,緣是緣故,一字雙解,合詩對上。


    無論好與壞,意思很明白,林仙子當場暈生雙頰玉染飛霞,就是臉紅了。臉紅了,心也跳,你看方郎迴答得多麽含蓄多麽巧妙,林仙子心裏歡喜,簡直都要幸福死了。文武雙全啊,方大才子,這是托詩借鏡一舉表白了,林仙子當然也要投桃報李,素手撫琴上。今日且與君一曲,有名桑籬采陌上,若是有心當知意,可盼對影更成雙——


    且聽,《陌上桑籬》。


    “哎呀!”卻見方郎驚叫一聲跳將起來,飛身撲上:“你的手!”


    但見十指纖纖,瑩白宛若美玉,然左手拇指食指卻是輕紗纏裹,竟是受了不輕的傷!事發緊急,傷勢嚴重,所謂關心則亂傷在你手疼在我心,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痛麽?痛麽?我看看!我看看!”這個手,是必須要摸的,無論如何方道士已經不顧一切了,神情惶急和身撲上勢如飛蛾投火,兩手擒拿快如閃電,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中!


    林黛沒有動。


    便就給他捉住了一隻手,嗬護掌間拱若珍寶,小心翼翼仔細研究。


    溫軟,涼滑,柔若無骨,摸上去很舒服。


    果然很舒服。


    而且淡淡幽香,絲絲縷縷入鼻,方道士當下億萬毛孔洞開,又一次魂飛天外。


    不過摸個小手兒,何必做足文章?當然林黛會給他摸,從此以後林黛的身與心都將是他的,到老,到死。於是沉默了,無言的旖旎,林黛的臉是羞紅著但林黛的心是平靜的,平靜而又滿足。暗香浮動,唿吸可聞,是有一種氣息那是陌生而清洌的男子氣息,林仙子陶醉了,或說沉醉其間,隻盼就此千年萬年:“哎呀!”


    卻不料給他看過一眼!


    這個可以沉默,這個不能對視,否則水波般的溫柔就會化作火箭般地犀利,穿透心房,將眼灼傷!那一眼何放肆大膽,那一眼何等熱烈奔放!那一眼直將方殷所有心事直接大白於天下,愛情的火苗瞬間已成燎原之勢,轟將!林黛著實無法承受,林黛飛快抽出了手,剛自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又是通通通通通通通,直欲破體撲通一下跳出胸腔!


    方道士追悔莫及。


    自是大為懊惱,可歎手有餘溫,方道士將手放在鼻端去嗅,眉飛色舞一臉陶醉狀:“好香!好香!”這哪裏又是甚麽方郎,這原本就是一隻色狼,林仙子芳心大亂猶自強作鎮定狀:“坐好!”一點矜持必須有,莫忘桑籬采陌上,素手輕撥動琴韻,輕嗔薄怒叱方郎:“聽著!”這個不能急,還要慢慢來,方道士自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卻也舍不得走開,隻於案前乖乖立好作洗耳恭聽狀:“叮咚——”


    叮咚,叮咚,小橋流水,其聲歡悅。


    叮咚,叮咚,柴扉半掩,田園風光。


    琴聲清脆悅耳,一派寧靜祥和,好不郎情妾意,自是《陌上桑籬》。


    林黛的琴彈得好,可說佳妙,傳說琴道中的高手總能將音律化作一副畫麵,讓人聽到,更與人看到。宮商角徵羽,文武少宮商,說來如夢似幻,又是宛若真實,方殷已經看到荊釵布衣田間趣,小徑圍牆炊煙嫋。鳥兒在飛,蟲兒在叫,誰人扛了鋤頭走在路上,阡陌縱橫格格連天青苗。采桑籬,采桑籬,籃簍成對人成雙,粗茶淡飯真滋味,男耕女織共白首。


    是的,方道士明白了,原來林仙子的理想,是當一個村姑。


    當然,在她身邊,還要有方道士這個村夫。


    十指纖纖,跳動七弦,林黛的心事都是琴裏,這同樣是一種表白。


    方殷明白了,方殷很明白,方殷感動了,感動無以複加。甚麽榮華富貴,甚麽功名利祿,甚麽比肩王候雄霸天下,林黛甚麽都不要,林黛不是賀夫人。林黛隻要他,要他好好的,哪怕他是一個鄉野村夫一個升鬥小民,林黛都不會在乎。那樣更好,於飛共效,一個村夫一個村姑和和美美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平淡如水,樂在其中,這就是林黛的理想,一個美好願望。


    一曲采桑籬,情絲也萬丈。


    雙雙不得語,淚落又四行。


    林黛本是農家女,窮苦人家的孩子,從來都是過的饑寒交迫的日子,未及金釵之年父母雙亡。不能遺忘的雙親,天人永隔的淒惶,許多心事終是無法遮掩,這一曲本是彈的兩情相悅琴瑟和鳴,奈何尾聲餘了一絲淒涼。而感同身受的不隻是身世由來,林黛和方殷都明白,小小的理想未必容易實現,美好的願望也始終是美好的願望。


    至少此時,是這樣。


    靜室之中,隻有一張床。


    甜蜜的隱憂,無數的羈絆,繁華落幕終是孤單。


    沒有多麽香豔的場麵,沒有山盟海誓的話語,真真情意切切心痛,這隻是一個開始。


    青絲長長,情思長長,脈脈訴衷腸,隻是不敢問。


    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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