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哪裏,方殷不知道。


    戈壁,風沙,石礫間頑強的野草,零零落落的野花。


    舉目四野蒼茫,放眼天地寂寥,本來小小過客,此時格外渺小。


    方殷孤獨地走,一個人,但方殷並不孤獨。


    有鳥,吃蟲,有蛇,捕鳥,有鷹,擒蛇,如果方殷是一隻鷹,那有多麽好?


    自由自在,翱翔在藍天上。


    沒有水,隻有山,山是很好的參照物。


    一路向西。


    方殷又黑了,方殷又瘦了,風餐露宿著,艱苦的生活。


    活著,就很好了。


    此時方殷遠遠跟在一群野象後麵,靜靜地走著,默默地看著。


    是野象,並不奇怪,長鼻子,大耳朵,長長短短是象牙,不是豬鼻子插蔥裝出來的。


    象群一直在走,一般靜默著,走過無盡的幹涸。


    摩羅教會了方殷許多生存的技能,比如跟著象群,可以找到水喝。


    方殷很渴。


    水就在方殷腳下。


    可說近在咫尺,也許三尺不到。


    可是方殷找不到,方殷沒有那麽長的鼻子。


    大象可以。


    大象也渴,小象更渴,有一隻小象就渴得嗷嗷直叫了,賴在原地不走了。


    小象很可愛,什麽動物小的時候,都很可愛。


    象群停下來,開始找水喝。


    方殷看著。


    幹燥的土,挖開。鬆軟的土,挖開。濕潤的土,挖開。渾濁的水,冒出來。


    大象就像挖掘機,以圓大的象蹄,片刻挖一大坑。


    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小象喝完了水,滿足地甩著小鼻子,又張嘴嗷嗷叫了。


    大象喝完了水,甩著大鼻子似在歎息,大象嗷昂嗷昂地叫,似乎吹著號角。


    象群又前進,緩緩離開了。


    方殷等著。


    一隻豹,來了。幾隻狼,走了。一群豺狗,來了。一群黃羊,走了。


    大夥兒都很渴,都要喝水,方殷隻能等著。


    弱小的動物,排在後頭。


    直到一隻花背倉鼠喝完了,方殷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和一隻蜥蜴,一起喝。


    坑裏的水不好喝,土腥味兒很重,快趕上泥湯子了。


    可是方殷在喝,方殷大口地喝,方殷趴在坑邊咕嘟咕嘟地喝,喝了又喝。


    沒有什麽,大夥兒都這樣喝,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並不髒,土是幹淨的,水也是幹淨的。


    方殷跟著象群,一路向西。


    這是一群極好的旅伴,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方殷要向它們學習。


    以及致敬。


    象塚。


    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象塚,當然象塚就是,大象的墳墓。


    方殷大開眼界。


    沒有墳頭,也沒有墓碑,光天化日之下白森森的巨大骨骼堂而皇之地堆放在黃土之上,根根長大的肋骨與尖利的象牙如彎刀長矛,直刺青天!沒有紙錢,也沒有祭品,隻是一具一具又一具沒有血肉早已風幹的骨骼靜消消伏在那裏,那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今無聲無息地訴說著歲月的變遷。


    大象太聰明了,大象也有墳墓。


    象塚,象塚,活在一起,死在一處。


    每一頭大象將要老死的時候都會獨自來到這裏,與屍骸為伴,孤獨地等待著死亡。古老的傳說,神秘的力量,是誰指引著那一頭頭孤獨的老象,來到這個古老荒涼的巨大墳場?方殷不知道,但傳說隻是傳說,就好似這群大大小小的野象同樣會來到這裏,麵對屍骸靜靜站立,如同默哀——


    一頭大象上前,幾頭大象上前。


    象塚並不神秘,奇異的是智慧,死亡並不可怕,動人的是感情。真正使方殷驚訝乃至震驚的不是白色叢林般巨大的骨骸,而是象群的智慧,感情豐富的表現。但見三五大象以鼻觸碰象骨,以頰摩挲屍骸,動作緩慢而又輕柔,喉中低嗚如泣如訴。沒有人知道它們在說什麽,也沒有人知道它們在想什麽,其餘數十頭大象靜靜地站立著默默地觀望著,黑亮幽深的眼眸之中似是悲哀——


    它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方殷遠遠看著,心中是敬畏,對於生命的敬畏。


    隻有幾頭小象,仍自無憂無慮地頑皮嬉耍著,為沉重肅穆的氛圍帶來鮮活生機。


    “嗷昂——”“嗷昂——”“嗷昂——”


    一象當先昂首揚鼻,吼驚天地。幾象隨即紛紛仿效,迴聲悠長。


    “嗷昂——”眾象齊吼,立地頂天,吹起洪亮號角共奏生命戰歌:“嗚昂——”


    戰天鬥地,萬物如是,此消彼長,生生不息。


    象群漸次遠去,方殷留在原地。


    象群走向來時的路,方殷又將去往哪裏?


    卻是已黃昏,天邊織了錦繡,地上披了霞衣,蒼遠寂寥之中籠罩著朦朧的綺麗。


    一人孤坐,獨對象塚。


    他似在沉思,又似在修行,似將身軀合與天地。


    化作一株頑強的野草,化作一顆平凡的石子,不見不聞,有覺有知。


    若有所思,時時有所觸動每每有所感悟;心寧定處,腦海之中那一點靈光愈加清晰。


    前方就是大漠,風與沙的氣息。


    方殷要去那裏,生與死的考驗。


    何以如此?又是何必?


    一個水囊,滿是清水,方殷一直沒有喝。方殷是做足了準備,去大漠之中尋找那神秘的上古神殿,以及那一個神奇的字。是什麽樣的動力促使方殷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方殷並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著方殷堅持著要去那裏,方殷也不知道。方殷隻知道那一字已於方殷內心現出雛形,正如這無邊無際的沙漠在方殷眼前現出雛形——


    仍是未知,宛若來時。


    早有所得,心中自知。


    遠方的故人,未了的情,思念的煎熬,將心驅使。


    沉重的疲倦,不為征服,堅定的信念,探索求知。


    這不是注定,也不是巧合,這隻是一個最最荒誕又最最真實的念頭。


    方殷是要證明自己,證明給所有人看,命運就掌握在方殷自己手中,方殷會將機會把握在自己手裏——


    我可以做到。方殷對自己說。


    我可以做到!方殷對自己說!


    那所有感悟就是天地萬物,那一點靈光就是找到自己,信念為弓誌向為矢,常自自省常自自勵。小鷹欲爭鳴,翕張將試翼,待得一聲清唳衝天而起,駕乘清風扶搖淩雲上。誰人與我比肩?誰人共我翱翔?久久蟄伏隻為一鳴方驚人,苦苦磨礪隻因牢牢築根基,是要做些甚麽,不能枉活一世一——


    但行我路,開天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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