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夜,孤獨的人。


    月下,牆根,兩個人,一匹馬。


    嗖地一陣涼風吹過,夏日的夜,竟也如此寒冷。


    牡丹女俠縮了縮玉頸,使得一雙香肩柔弱可憐:“無禪,我冷。”


    由巨富而至赤貧,不過半天時日,這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落差,便強悍如牡丹姑娘也有些接受不了:“無禪!我冷!”無禪和尚獨坐一旁,沒心沒肺道:“牡丹姐姐,無禪不冷。”正是世態炎涼,正是人心叵測,正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怎不使人一聲歎息,望天無語:“無禪,你記住,在我說冷的時候,你要脫下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是!”無禪脫下衣袍,給她披在身上:“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牡丹姑娘看著天上的星,與月:“無禪,我們退隱江湖罷!”


    “啊?”


    無禪和尚又犯迷糊了,但這一迴牡丹女俠也懶得指點他了:“煩死個人!去!邊兒上坐著去!”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又所謂人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或所謂人在江湖飄早晚都挨刀,是這樣。牡丹女俠已然厭倦了這個江湖,厭倦了爾虞我詐是非紛擾,蒙生退隱之意,是這樣的。此前種種,牡丹女俠經過細致分析嚴密論證,此刻已是心下了然。


    ——上當了!


    在賠了銀子,打發官差,安撫良民,以及死者家屬以後。


    在身無分文,一貧如洗,看到良民們各自歡歡喜喜,勾肩搭背走了以後。


    在看到死者紛紛複生,少了腿的生出腳,斷了臂的長出手以後。


    在樂善好施,行俠仗義,將銀錢散給了人們又被人們遺棄,冷落一旁以後。


    牡丹女俠終於明白,這一迴,又上當了!


    朗朗的夜空,滿天的繁星,皎潔的月色,有多麽美。楊柳拂晚風,蛙叫蟲兒鳴,燈火闌珊處,有多麽美。人寒衣兒暖,脈脈情兒長,對影是一雙,有多麽美。是很美,都很美,美得牡丹想要流淚,但世上為何會有那麽多的醜惡,不以為恥,反而招搖,他們騙去銀錢,他們騙了牡丹,他們就會開心麽?


    其實,牡丹根本不用騙的,隻要他們開口,牡丹就會給了他們。


    其實,牡丹不在乎錢,完全不在乎,牡丹在乎的隻是情義。


    其實,牡丹心裏什麽都明白,牡丹是用金銀黃白之物,使他們現出原形。


    其實,牡丹用心良苦,是要用鐵一般的事實教給無禪,千金易得,人心難測。


    當然,以上一切都是牡丹女俠在吃了暗虧上了惡當,大生悶氣大發脾氣以後反思出來的,牡丹姑娘是一個事後女諸葛。


    每每如此。


    無論如何,現下就連住店吃飯的錢也沒有了,兩個人是流落街頭,無處話淒涼。


    更牽累到了胭脂。


    當然,胭脂與牡丹一樣,隻要有喜歡的人在身邊,便下地獄也作天堂。當然,牡丹姑娘不在乎錢,無禪和尚更是對錢完全沒有概念,所以二人一馬露宿街頭,一樣很快樂。當然,牡丹女俠說的隻是氣話,這個江湖少不了花中之王俠中之凰,任何打擊任何磨難都無法阻擋前方的一條光明大道——


    行俠仗義進行時!


    正所謂山窮水複疑無路,可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辦法自有,隻在人想!


    一個字,當!


    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千金盡散去,僧衣還複來,當無禪和尚變迴無禪和尚,牡丹姑娘又擁有了二兩五錢銀子,外加一大把銅板。銀子,是天經地義的公道,銅板,是據理力爭的結果。牡丹姑娘得意地揮舞著手臂,炫耀道:“無禪,怎麽樣?”無禪和尚佩服以及崇拜,敬若神明:“牡丹姐姐,你真厲害!”胭脂左看看,右看看,眼神迷離:“噗嚕嚕!”


    二人一馬,麵對朝陽,意氣風發地行進!


    曆史,自此翻過舊的一頁,江湖,從此展開新的篇章。


    麵攤上。


    二人在吃麵,無禪吃十八碗,清湯麵。


    牡丹吃一碗,三鮮麵。


    胭脂吃豆餅,六個。


    共計消費:一兩五錢銀子,外加一把銅板。


    隻是一頓早飯,便已花去大半。實則無禪和尚現在的飯量是大不如前,不然牡丹姑娘身上的銀錢根本不夠。牡丹姑娘看著掌心裏的蠶豆大小的一角小小銀子,不滿道:“老板,你這麵也太貴了!”老板一五一十道:“清湯麵十文一碗,計一百八十文,三鮮麵一兩銀子,六個豆餅五錢銀子,共計一兩五錢銀子外加一百八十個銅板,客倌這是五十四個銅板,尚有一百二十六個銅板,就當是——”


    這還是打折了,優惠了,牡丹姑娘該知足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牡丹姑娘歎一口氣,拍拍屁股,走人。


    無禪和胭脂心滿意足地跟在後麵,一起高興地走著。


    未及午時。


    同樣兜兒裏空空,又是一文不名。


    牡丹和無禪一人手裏拿著一支糖葫蘆,一邊吃一邊四處亂逛。


    胭脂蔫頭耷腦跟在後麵,百無聊賴。


    “牡丹姐姐,這迴又當什麽呢?”無禪和尚意猶未盡,當上癮了。短短兩個時辰,當鋪進了八迴,再沒有什麽可以當,牡丹女俠換洗的衣服都當完了:“要不,把胭脂當了罷?”兩人互視一眼,一齊去看胭脂。胭脂用一雙無辜又多情的大眼睛看著兩個人,似乎是沒有什麽意見。二人互一點頭,當下心有靈犀。


    不開玩笑,說當就當。


    迴頭是岸。


    這家當鋪公平合理,而且當鋪的老師傅很是熱情友好,兩個人都認準了。


    胭脂被當了二百兩銀子,給人牽走了。


    胭脂沒有意見,正好逛街逛累了要歇一歇,在這裏吃點草料,睡上一覺。


    當然隻是典當,可以贖迴來的,二百兩銀子又不多。


    是不多。


    兩人進了酒樓,點了幾個菜,又喝了一點兒小酒兒。酒足飯飽之後,又開始逛街。當然牡丹女俠不是在閑逛,牡丹女俠是在找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機會,順便買上一點香精水粉,補補妝。當然無禪和尚也不是在跟著她的牡丹姐姐瞎逛,無禪和尚是在找他的方殷大哥,因為牡丹姐姐說了,他的方殷大哥就在這裏。


    今天很太平啊,沒有一個壞人,找啊找,找啊找。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找啊,找。


    找到天荒地老。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黃昏。銀子飛得更快,轉眼一窮二白。


    清冷的夜,孤獨的人。


    月下,牆根,兩個人,沒有馬。


    嗖地一陣冷風吹過,一陣,又一陣,如刀,刀刀催人老。


    牡丹女俠縮了縮脖子,使得一雙大眼隱於暗夜:“無禪,我餓。”


    無禪和尚光著膀子,上前柔情蜜意地為她披上僧衣:“牡丹姐姐,是這樣麽?”


    夜色那麽美,美得使人心碎。


    牡丹姑娘抱膝而坐,仰望星空,望著亙貫黑夜的那一條璀璨天河:“無禪,你的腦子裏麵,究竟在想什麽?”無禪盤膝而坐,兩手拖腮,看著天上那一輪皎潔圓滿的月:“方殷大哥,方殷大哥,無禪在這裏,你又在哪裏呢?”


    沒有理由,誰也不能將無禪的方殷大哥從無禪心中奪走,因為在無禪和尚的心目當中,他的方殷大哥是一個神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可歎佳人在畔,一味不解風情,牡丹孤芳自賞,姑娘心中落寞。在這美好的月光之下,一朵鮮花無人來采,開始慢慢枯萎,凋零了:“無禪,你相不相信,這個世上會有奇跡——”


    隻有在窮途末路,隻有在一籌莫展,隻有在沒了主意失去一切的時候——


    天上,一道流星,慢慢慢慢地——


    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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