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為過,不過為過。靈秀說。


    方殷隻能敗不能勝,勝了也是險險取勝,敗還不能敗得難看,方可。


    隻因定海。


    三關也好五關也罷,十關也好百關也罷,到頭過不過隻是定海一關。


    一切都是靈秀的安排。


    但定海並不滿意,定海的眼裏揉不進沙子,哪怕定海閉著眼:“靈秀!”


    靈秀講解道:“師叔祖是說,我南山禪宗高手未出,譬如無禪。而我南山禪宗的武功博大精深,上清難及萬一。”


    “嗯!”定海點點頭,抬眼,一指:“咄!”


    便是一道指風電射而出,方殷頭發嘭將炸開,長發於風中飄散:“哇!”


    “此為婆羅摩訶指。”靈秀講解道:“製人於百步開外,我南山禪宗八十二絕技之一。”


    “唿!”


    又是一掌,隔空拍出,向天——


    樹上掉下一片樹葉,其形渾圓有若滿月,切口平滑。


    “此為迦葉印月掌。”靈秀講解道:“傷人於無形之中,我南山禪宗八十二絕技之一。”


    定海收掌,複闔目端坐,指若拈花,微笑。


    “此為如來拈花笑。”靈秀講解道:“天下不二守式,我南山禪宗八十二絕技之一。”


    眾僧驚唿,驚歎,人人麵色激動,紛紛以為神聖。


    “錯!”定海沉喝一聲,雙目神光大現:“不二!第一!”


    “是!”靈秀掩耳,講解道:“此為佛門獅子吼,天下第一神功,同為我南山禪宗……”


    眾人一齊掩耳,人人麵色驚悚,包話方殷,包括無能。


    無能哭道:“這可!真疼!”


    “方殷,你可知錯?”靈秀肅然道。


    “知錯知錯,大錯大錯!”方道士垂頭喪氣,懊惱無及:“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言挑戰南山禪宗,可說是丟盡了臉,落個個威風掃地!”靈秀搖頭,語重心長道:“話是如此,但無論如何你也是上清弟子隱儒傳人,實也不必妄自菲薄。”方道士麵有愧色,語意恭敬:“可笑,可笑,螢蟲怎得比之皓月,小子此番輸的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定海這才滿意,複闔目端坐椅上,不言語了。


    “比武一關既是不過,論禪一關再也莫提,你這便去罷。”靈秀轉身道。


    “大師!”方殷找定一人,急切熱切道:“久聞大師佛法精深智辯無雙,方殷不敢言論,還請大師指點!”


    空聞方丈不去看他,隻看靈秀:“靈秀——”


    “咳!”靈秀輕咳一聲,複迴身:“師叔祖,這小道士仍自不服,言外之意——”


    “嗯!”


    定海心下竊喜。


    每個和尚都心下竊喜,幸災樂禍。


    隻有無能不喜,無能看著方道士,一臉同情之色:“你這是找死!你死定了!”


    方道士不知道,在南山禪宗修行的和尚們有一個共識:寧與定海比武,不與空聞論禪。


    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阿彌陀佛——”眾僧一齊低頭合什念誦,似乎在給方道士作超度了。


    “眾生皆苦,佛度有緣,既你一意如此,便與你個方便。”靈秀笑道:“這一關無關勝負,隻空聞方丈點頭,即可。”


    眾僧散去,心滿意足。


    不用看了,那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空聞方丈麵前,從來隻有別人點頭的分兒。定海老和尚當先而行,大步而去,終日以來的臉上陰霾略略散卻。空悲意猶未盡,臨走又評點了一句:“無能說的對!”靈石仍帶一眾無字輩小僧習武,正與無能對打。無花在冷笑,無滌在大笑。無能又哭了,哭著死去。


    靈秀注目空聞,笑道:“師父,怎論?”


    空聞歎一口氣,轉身:“三日之後,不論自知。”


    一間禪舍。


    這一間禪舍是專門給方道士準備的,用以參禪悟道。


    方道士,空聞方丈,二人對坐,一個聽一個講。


    靈秀說了,方殷是要做一些準備,因此會有三日之約,以示公正。


    而這三天的飲食起居方道士都要和空聞方丈在一起,方道士不得邁出禪室一步。


    一天已過半,還有兩天半。


    方道士度日如年。


    方道士一直以為花和尚是在幫他,幫他過關見無禪,就像第一關一樣。


    但是,這是一個陰謀。


    隻因,方道士生具慧根佛性天成,空聞方丈早有安排。


    安排了靈秀,計賺方道士,使其改換門庭,出家,和他的無禪兄弟一樣,做一名和尚。


    第一天過去了。


    方道士夜不成眠食難下咽,飽受折磨備受煎熬,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空聞,從,昨天上午一直講到了今天早上,其間一個字都沒有斷過。


    方道士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就好像是從一隻蒼蠅,增加到了一萬隻蒼蠅,鑽進了方道士的耳朵裏麵,鑽進了方道士的腦子裏麵。方道士唿唿大喘,方道士紅著眼睛,方道士用兩隻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兩隻耳朵,可是沒用。那念的不是經,是咒,方道士幾乎已經都要給他咒死了,空聞方丈仍然不知疲倦誨人不倦地念著念著念著,似乎永無止境:


    起先是:“嗡————————————”


    此時是:“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就是這種感覺。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方道士哭道:“大師,你就不要念了,我求求你……”


    在日上三竿的時候,在方道士吐血瀕死之時,空聞終於不念了,隻一句話,令方道士詐屍而起徹底還陽:“其實我要說的,不過一句話。”一句話?哪一句話?方道士還沒有失去理智,便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你這老和尚,有話不早說!又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作甚麽,害得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你說你說——”


    空悲口出一謁:“講經不是講,說法不是說,聽的不是你,說的不是我。”


    方道士傻掉。


    空悲吃過飯,空悲喝過茶:“禪機,可得?”


    方道士沉默了很久。


    如果說不得,他就會一直講下去,那是絕對不可以的!


    如果說得,得了什麽?


    當然聰明人就是聰明人,不得也得:“大師說的是,方殷明白了!”


    當下口出一謁:“講經隻是講,說法隻是說,佛祖拈花笑,因法不可說。”


    果然!


    空聞微笑,麵色嘉許:“得清靜心,證見菩提,且聽——”


    方道士心喪欲死!


    無論說得,或說不得,空悲都會講下去的。


    又是一天過去了。


    這一次,空聞整整講了一天一夜,終使得方道士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之火徹底熄滅。方道士曾經以為對麵的是一個老掉了牙,精力衰退的和尚,但空悲以口若懸河的語氣姿態與神采飛揚的精神麵貌告訴了方道士一個鐵一般的事實:老而彌堅!正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自那裏沒完沒了不停地講不停的說,方道士便就有心不聽也是——


    現在方道士終於聽不見任何聲音了,耳朵麵裏腦子裏麵與心髒裏麵都是一種感覺。


    “————————————————————————————————??”


    方道士直挺挺躺在床上,麵無人色,氣若遊絲。


    起先,方道士不是這樣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方道士是不會坐以待斃的,忍無可忍之下自是奮起抗爭,怒而迎擊!不說據理力爭,那是戰天鬥地!不說聲嘶力竭,那是歇斯底裏!一哭二鬧三上吊,到頭一樣沒脾氣,空聞不理他,空聞自顧自,沒完沒了沒完帶散不停不停不停地說——


    現在是:“大師,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方道士氣若遊絲地說:“我已經兩天沒合眼了,我求求你不要說了,我還不想死。”


    “對了。”方道士絕望地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淚:“不比了,我也不要去見無禪了,你就行行好,放過我罷,我做鬼也要謝謝你。”


    空聞笑了,慈祥地笑了:“其實我要講的,不過一個道理。”


    “……”


    “左也道理,右也道理,道理就是,沒有道理。”


    “……”


    “道理,可得?”


    “得了,得了罷你!”


    “得與不得,隻在一筆。”空悲取出一張紙,空悲取出一支筆:“紙有正反,譬如道理,妙筆生花,譬如禪機,你要畫出一樣事物,明日方能與我說禪論道。”


    又是一個難題。


    這一關果然不好過,要見無禪真正是難如登天,怪不得花和尚說,難!難!難!


    但使空聞閉上嘴,方道士是別無所求:“畫什麽?”


    “驢?”方殷愕然道。


    “驢。”空悲微笑道。


    方道士,就是和驢有緣,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這一頭驢,絕不好畫。


    “你畫一頭驢,須一筆而成,須正看是驢反看是驢前看後看是驢,上上下下橫豎左右是驢,須會叫喚,能為人騎——”空悲不再??攏?狄瘓洌?咕團呐鈉u勺呷肆耍骸叭裟慊?懷隼矗?聳灤蕕迷傯帷!?p>  這一天,方道士沒有出屋。


    方道士失魂落魄,行屍走肉般地在屋裏轉悠,隻為畫驢。


    那樣的一頭驢,他會畫出來麽?


    ……


    “他會畫出來的。”靈秀笑道:“論禪,他道行尚淺,論驢,他拿手著了。”


    “緣法,緣法。”空聞喝一口茶,歎道:“此人天資聰穎,實為空聞平生僅見!”


    “師父,我去看看他。”靈秀打個哈欠,斜倚榻上:“說不定,他已經畫出來了。”


    “不必,不必。”空聞穩如泰山,八風不動:“若他畫出驢來,此時該叫喚了——”


    “嗯啊!嗯啊!”一頭驢一頭闖進屋:“哈哈!嗯啊!”


    “畫呢?”“紙上。”


    “紙呢?”“肚裏!”


    “驢呢?”“這裏!”


    “人呢?”


    人驢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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