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者,包含萬有,雄者,攝伏群魔,寶者佛法僧——


    大雄寶殿。


    如來結跏趺坐,結說法印,成說法相。


    然不說。


    千載不語,佛也靜默,聞亦未聞,有佛無佛?


    有佛,也有人。


    香火繚繞,靜寂之中,一個老僧拿著一方布巾,一下,一下,在抹。


    人是身披袈裟,袈裟暗紅黃格,靜是慈眉善目,動也若有若無。


    佛前許久無人,灰塵誰人在拂?


    此為空聞方丈,南山禪宗三寶之一,佛界傳誦世人景仰的空聞方丈。


    “無能。”空聞方丈輕聲曼語:“往,何處去。”


    無能大仙正自踮著腳尖兒,一下一下以掩耳盜鈴之勢暗中遁走,聞言如中雷噬:“啊!”


    猛迴頭,驚嚇道:“不好!給他發現了!”


    “哎!”方道士歎一口氣。


    是發現了,也沒法兒不給他發現,本來離他也就十來米遠,而且打一進門那老和尚倆眼就瞄過來了,根本就是無能自個兒把自個兒當作一個隱形人,在他眼皮子底下……


    “師叔祖好。”無能換了一張臉,乖巧行禮:“稟告師叔祖,無能去後山。”


    “無能。”空聞轉過身來,慈祥地笑:“山無前後,何為後山?”


    無能不說話了。


    這空聞方丈的厲害之處無能早有領教,無能不能說話,而隻要多說一句——


    “前為前山,後為後山。”


    當真是不知死活,空聞是一個什麽樣的和尚方道士並不知道,這一句無心插嘴便為他招致了無盡惡果:“本就無山,以何前後?”


    “無山有我,前後也有。”


    “無山無我,以何為有?”


    “我有山有,無中生有。”


    “以無生有,有是無有?”


    “有無相生,無有是有。”


    “是有非有,你可還有?”


    “你自是非,我還是有。”


    空聞一頓。


    方道士對答如流,輕鬆應對。且不論空聞方丈作何感想,無能和尚耳聞目睹之下,已經震驚了!空聞師叔祖辯才天下無雙,在他麵前別人隻有乖乖聽著的份兒,而他——無能立時對方道士刮目相看,以為他也是一個不慎從天上掉下來的神仙,盡管聽了個一頭霧水稀裏糊塗。當然無能再震驚也不會忘了懷裏的牛肉幹,無能偷偷捏出一點點塞進嘴裏,慢慢地嚼。


    “佛祖在前,不論後事。”空聞不動聲色,合什上拜。


    “上清方殷,拜見大師。”方殷恭敬施禮,輯手而拜。


    一時靜寂。


    “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頭牛,常驅逐水草隨時?食。時有一虎?n食一牛。爾時牛主即作念言:已失一牛,俱不全足,用是牛為。即便驅至深坑高岸,排著坑底盡皆殺之。凡夫愚人亦複如是。受持如來具足之戒。若犯一戒,不生慚愧清淨懺悔,便作念言:我已破一戒。既不具足,何用持為。一切都破,無一在者。如彼愚人盡殺群牛無一在者。”


    空聞師叔祖又講故事了,無能聽得津津有味。


    尚不知嘴裏牛肉幹經他一嚼,已然香味四溢:“哈哈!師叔祖,那人真是一個傻子!”


    這也是二百五的由來之一。


    “是為人殺?是為虎殺?”空聞轉頭,目視方殷。


    這是《百喻經》裏的一個典故,殺群牛喻。空聞方丈這是怪罪方道士勾引無能大仙吃肉,將他比作那隻老虎了。


    方殷思忖片刻,答道:“是為生殺,是為滅度。”


    空聞轉身,正視方殷。


    方殷對視,麵色坦然。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空聞走開,又拿布巾,一下,一下,抹拭蓮台。


    “多謝大師。”方殷行一禮,也不多說,穿行大殿直往後山而去。


    “喂!等等我啊!”無能急慌慌大叫一聲,還是很周到有禮貌地別過空聞師叔祖:“師叔祖,無能,無,咦?啊呀!師叔祖!”


    今天無能有很多個第一次,無能生平第一次看見,師叔祖哭了。


    淚是一滴,一滴,滴落蓮台。


    空聞微微一笑,輕輕揮了揮手:“去罷。”


    無能跑走了,飛快跑走了,一邊慢慢地嚼著牛肉,懷著複雜的心思。


    無能不知道的是,空聞師叔祖之所以哭,是因為腦子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在空空蕩蕩的大雄寶殿之內,空聞靜靜擦著蓮台,默默流著淚,獨自對著佛祖說話。語聲喃喃,其意莫辨,隻其間偶有慧根、佛性、天才、萬中無一、野心、戾氣、狂妄、小子無禮等等詞匯,以及屢次重複的幾句話語,大意我在佛前等了五百年,佛就把我變成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邊,而一朝發現緣來是你,這種感覺奇妙難言,什麽的。


    方殷不知道的是,空聞方丈已經看上了他。方道士當真是積了八輩的大德,走了狗屎運了,不過用了幾句簡短的話,便已徹底征服了空聞老和尚的心。方道士穿大殿,穿大院,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客房,可說是暢通無阻前途一片光明。方道士不知道自家已經是那老和尚選中的接班人了,將要承其衣缽弘揚佛法,普度眾生了,要出家了。


    空聞不知道的是,其實所有一切種種說法,都是陰差陽錯。空聞不知道這個名作方殷的上清道士實則是一個屁也不懂的草包,根本就沒有一點慧根半點佛性。麵他之所以能夠在空聞麵前說說道道自如應答,完全是因為的他背後有一個才逾天人的老大,宿道長。那些話本就是方道士老早以前茶餘飯後閑極生瘋和一般無所事事無聊至極的宿老大磨嘴皮子用的,而那時一般都是方道士在挖空心思刁難宿道長,宿道長隨口應答,就那麽一說。


    都是誤會,誤會大了!


    當然,能夠讓人誤會也是一種能力,無論如何方道士一來南山就收服了無能大仙的嘴,並俘獲了空聞方丈的心,可謂是一馬平川順風順水。當然,方道士是為無禪而來,而此時無禪和尚就在南山禪宗,這並不是一種巧合,而是兄弟二人之間的緣分。可是,可是,讓方殷萬萬想不到的是無禪,當真不是那麽好見的。


    其難度不亞於西天取經,當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方得正果。


    一步踏出,當頭一木!


    哇!好大一棵樹!


    這迴輪到方道士震驚了,方道士平生第一次見到那樣大的,大樹!


    ——但見青天白日之下,重簷疊翠之上,那樹有如一團碩大碧綠的雲朵靜靜停在遠方,看上去是那樣從容而閑適。雲下一柱,筆直而粗大,那是灰白的樹軀,連接著雲般的樹冠與泥土中千千萬萬的根須。巨樹生長在一片寬闊而平整的空地上,附近並無草木雜物,唯有其後重重屋舍隱隱約約,望之如同一粒粒粗陋樸實的石子。


    若以體形而論,此樹已為天下第一。


    “那是什麽樹?”方道士嘖嘖稱奇,問道。


    “神——樹!”無能和尚吃著肉幹,無比驕傲地迴答道。


    眼前豁然開朗,終見超凡脫俗,那是智慧的樹,那是覺悟的樹。


    ——須臾近前,那樹愈顯高大繁茂,直如一座墨綠小山般懸在半空!單隻樹身便粗達丈半,高及十丈,其上斑駁的樹皮與深深的溝壑散落蜿蜒,默默見證著古老的歲月;樹下老根虯結,其色黑灰黯淡,老根半沒土中根植大地,用崢嶸而蒼桑的頑強身姿撐起了一柄擎天巨傘!是的,這不是一座山巒,也不是虛無縹緲的雲朵,這是一柄傘,一柄有生命的傘,一柄能夠遮風擋雨的大傘。


    這是,菩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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