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水匪,是一件很快樂,很幸福的事情。


    至少翻江蛟是這樣認為。


    翻江蛟,長江三蛟之一,鼓磯連環島水匪大統領,了不起的大人物。


    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


    聚嘯水泊,橫行霸道,想怎樣就怎樣,天王老子也管不著,這分明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啊!翻江蛟滿足地歎了一口氣,吃一大口肉,喝一大碗酒,又懶洋洋地靠在一張大大的太師椅上,似乎已經醉了。是的,今天大統領是格外地高興,這一點在場的兄弟們都已經看出來了,所以再一次希望紛紛立起,端碗,齊聲叫道:“大爺多福多壽,大爺壽與天齊,再祝大爺千秋萬代,永享仙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統領更高興了,當下一仰脖子又盡一碗:“幹!”是的,今天是大統領的五十大壽,天命之年呐,便於這大寨之內大擺壽宴痛飲美酒,當然是很高興了。當然這隻是剛剛開始,這才哪兒到哪兒?大統領大手一揮大聲叫道:“都坐!都坐!呆會兒還有美人助興,陪兄弟們喝個痛快!”


    眾人轟然叫好,個個目泛異彩,想必是有脫衣舞十八摸之類的節目,讓大家夥兒很是期待。杯碗狼藉,酒香四溢,眼看這大好酒席剛剛開始,大夥兒舉杯相慶,都很高興。隻有一個人不高興,那個人也不笑,也不起身,也不舉杯也不說話,陰沉著個臉坐在那裏,就像是有人欠了他二百兩銀子。


    總是賴著不還!


    當真掃興!怎不晦氣!在這高興的日子裏,在這歡快的場合裏,你說你算找誰地!這家夥並不討人喜歡,至少在場的弟兄們都不喜歡,就連坐在正座的大統領也不喜歡,是討厭!厭煩!可是大夥兒都不敢得罪他,甚至說也不敢說他一句,就連大統領翻江蛟也是拿他沒辦法,隻得由他任他,不去理他。


    因為他也是三蛟之一,連環島二統領,倒海蛟。


    二統領武功最高,這一點是大夥兒公認的。二統領心眼兒最多,這一點是大夥兒公認的。二統領不應當叫倒海蛟而應當叫做倒黴蛟,這一點也是大夥兒公認的。因為他生具一副倒黴相,全不似大統領那樣威伍豪爽,你看他坐在大統領的身側就像是一隻小蝦子坐在一個大螃蟹旁邊,完全就是沒個人樣兒!


    “大哥,你先喝著,我再去鼓磯看一下。”二統領說話了,二統領麵色陰鬱。大統領麵色不豫,瞪著個眼:“看看看,看個毛!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倒海蛟長身而起,臉色凝重:“大哥,上月那投名冊不翼而飛,事有蹊蹺,不得不防!”翻江蛟哈哈大笑,按他坐下:“咱連環島固若金湯,咱兄弟個個精兵強將,一本破冊子丟便丟了,你又怕個鳥!”


    眾人齊齊大笑,紛紛立起敬酒:“大爺說的是!二爺,喝!”倒海蛟無奈,端碗喝下一口,仍是眉頭緊鎖。是的,投名冊是不會無緣無故丟失的,這一點就連翻江蛟也是心知肚明。但終歸皮毛小事,自也不會放在心上,誰個又會閑得發瘋去偷一本沒用的冊子?何況三蛟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便他來上幾隻小魚小蝦還能翻了天不成?


    五十做壽,天命之年,思及崢嶸歲月,怎不感慨萬端!是了!大蛟二蛟,還有三蛟!鼓磯連環島,長江三隻蛟,興風作浪,何其威風!可是三蛟呢?三蛟沒有來,便這做壽之日三蛟也不來給大哥捧揚,三蛟又是去了哪裏?三統領遲遲不到,大統領不高興了,當即沉下了臉一拍桌子:“老三!”


    老三不在場,沒有人說話,隻是人人麵色古怪,擠眉弄眼。


    翻江蛟兩眼四下掃過,當即恍然大笑,啐一口,又罵一句:“騷娘們兒!”


    “大爺!二爺!”


    便此時一人匆匆趕至,麵色猶疑不定:“江裏有,有船來!”


    眾人聞聲而起,翻江蛟端坐不動:“報!”


    “一小船,兩個人,一老一少,似是,又不似,呃——”那人吞吞吐吐,眾人也自驚疑,倒海蛟不待他說完便即起身離席,片刻點了十幾人:“取家夥,與我走!”說罷當先大步而去,手裏已是多了一條短鞭。幹的刀口舐血的營生,兵刃自不離身,隨之那人連同十數人各持刀劍棍棒跟上,腳步迅捷。


    這夥兒水寇訓練有素武藝精強,長江三蛟確也不是浪得虛名。


    “莫理會,坐!喝!”大統領又發話了,當先端碗一飲而盡,極為豪爽!眼見他神情從容坐得是八風不動,眾人也是先後落坐,又自嘻笑吃喝,全然不以為意。不過區區二人,又有何懼?便是幾千人的大陣仗也都來過,還不是同樣拿這連環島一籌莫展,奈何不得!且坐!喝!喝!喝喝喝!哈哈哈哈,聽著沒?大哥說了,美人來了!


    美人來了,也沒魚幹的份兒。


    喝酒吃肉,也沒魚幹的份兒。


    魚幹是個小弟,魚幹也是能是發著牢騷,喝西北風了。


    作為連環島最小的兄弟,一個在島上長年放哨的哨子,魚幹並不以為當水匪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更別說幸福了。這個世界是不公平,魚幹常常這樣以為,就像是剛剛跑掉的那個同伴明明叫作哨子,可是他從來不肯好好放哨一樣。魚幹歎一口氣,看著腳下緩緩流動的江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膽小鬼!


    是的,他們叫魚幹膽小鬼,可是魚幹膽子並不小,一點兒也不!要知道,魚幹已經殺過六個人了,是六個啊!六個!魚幹殺過六個人,魚幹早就不是膽小鬼了,盡管魚幹常常夜裏會做噩夢哭著驚醒。其實殺人那就那麽迴事兒,殺一個也是殺,殺六個也是殺,沒有什麽。就好像是喝酒,頭一迴喝覺得辣,喝多少迴也覺得辣,反正就是辣乎乎的。


    當然,那是他們逼著魚幹殺的,不能怪魚幹。


    他們說是為了讓魚幹練膽,他們是對的,魚幹的膽子變大了。


    再殺人的話,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的!


    可是他們還不滿意,還不滿意啊,還不滿意!他們總是欺負魚幹,欺負魚幹年紀小,欺負魚幹武功差,髒活累活都給魚幹做,他們吃肉魚幹隻能喝湯!哪有天理了?哪有公道了?魚幹也有著自己的辛酸往事許多的悲慘不幸,魚幹早就明白要想出人頭地隻能靠自己,決不能指望任何人!早晚有一天,魚幹會把騎在魚幹頭上拉屎撒尿的人殺掉!都殺掉!


    魚幹發誓,魚幹指著天再一次發誓,這輩子絕不會再讓人欺負了!


    魚幹忽然想尿尿,便撒在這大江之畔鼓磯之上。


    這一泡尿,想必會撒出意氣風發英雄豪傑,萬之人上的感覺。


    可是來人了,來了兩個人。


    魚幹一猶豫,那兩個人就走近了。


    那兩個人魚幹早就看到了,魚幹很後悔,剛剛應該早些尿的。


    影響了魚幹尿尿,魚幹當然心情不好了,魚幹的心情就像是剛剛哨子丟下他一個人飛快地跑掉一樣的不好,魚幹瞪著眼睛揮著刀,兇惡大吼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吼過之後尿意全無,魚幹又找到了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感覺,隻覺心情舒暢快美!隻見麵前那老頭子走將過來,和氣一笑:“你是魚幹,對麽?”


    魚幹自是魚幹,這是一句廢話!


    當然魚幹並不是一個傻子,魚幹也知道來者不善,魚幹並不認識他。魚幹看著他頭頂上的那方灰色的破舊布巾,退後三步,滿眼滿臉都是警覺:“你是誰個?哼!你又管我是誰!我可告訴你我魚幹不好惹,識相的話……”正自說著,神情兇惡揮刀比劃,卻見那老頭兒和藹一笑,緩緩拔出劍來:“你殺過六個人,是麽?”


    魚幹死了。


    死在大江之畔鼓磯之上,臉上殘存著一種悲壯的感覺。


    更多的是驚駭,魚幹死不瞑目。


    破喉,氣絕而死。


    至死魚幹也沒有撒出那一泡尿,使得魚幹臨死之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本就是一個不公平的世界,作為一個人活著是不可能不給不給別人欺負的,而要是想著不給人欺負就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做鬼。


    然後給鬼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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