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無禪。


    無禪跟著師父一路向南,說話已經走了四五天。


    六月天氣炎熱,一路行來花紅柳綠滿目青翠,天高雲淡風兒暖暖,吹散了滿腔離愁,吹開了一張笑臉。無禪不哭了,因為師父說了,三年之後,無禪又會見到方殷大哥,而三年彈指即過,那也會是很快很快的。而且師父說無禪乖乖迴去,大哥說過定會去找無憚,無禪不用等三年的!哈哈!哈哈!哈哈!無禪很是開心,咧著大嘴偷偷樂了!


    “阿嚏!阿嚏!阿嚏!”有個人正在低著頭寫字兒,忽然就打了三個大噴嚏,將一件絕妙神作噴了個滿臉開花!那個人歎一口氣,放下筆緊緊握住自個兒雙手,瞪起眼珠子怒視另一個人:“又來?還要打?有完沒完?你個——”


    路邊鳥語花香,處處風景怡人。


    小和尚歡蹦亂跳,一邊走一邊看,一邊看一邊說:“師父師父,你快瞧,那隻鳥兒多好看!呀!你看那邊,那邊草叢裏有條綠色小蛇!”說著伸手抓出一把炒麵,放在口裏咯吱咯吱大嚼,一時東瞅西瞅,瞅著哪裏都新鮮,一時滿足歎息,摸著肚皮笑眯眯。靈秀歎道:“無禪,你少吃幾口,自己看看,炒麵還有多少?”無禪忽就麵紅耳赤,摸著光頭嘿嘿笑道:“無禪不是有意的,無禪也不知道怎麽,怎麽,師父是個好人,師父最疼無禪了!”靈秀長歎一聲,搶過布袋搭在肩上:“無禪啊,這叫拍馬屁,你這和誰學的?”無禪臉更紅了,無禪沒有說話。


    無禪不但學會了拍馬屁,無禪也學會了保守秘密。


    忘了說,宿道長做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家裏放著個小道士當牛當馬,卻對兩個和尚客氣殷勤又周到,那是好得沒話說。瞧這不是,來了管吃管喝,走了還得捎著,整整一大袋炒麵,掂來沒有一百斤,上秤也有八十多!說來那是幾天前的事情,現在隻有小半袋兒了,大半袋都給兩個和尚吃掉了。當然大和尚飯量小沒吃幾口,小和尚飯量大吃的也不多,滿滿一袋子炒麵,怎麽不知不覺一下子就快要沒了?無禪很奇怪,無禪不明白,無禪眼巴巴看著師父肩上那少半袋炒麵,走著路總想上前伸手摸上一摸——


    就是這麽沒的。


    紅日當空,豔陽高照。


    風餐露宿走四方,天當被來地當床。


    大道邊,樹蔭下,師徒二人坐在樹下乘涼看風景,各得其樂。


    但使雙足踏俗塵,管他是有,管他是無;


    朝朝暮暮行我路,苦也逍遙,樂也逍遙。


    眼觀大地阡陌縱橫,一如棋枰千年已過,複望天上白雲蒼狗,生生滅滅萬載難休。


    萬物入眼,哪裏有我?


    天地在心中,哪裏沒有我?


    樹下大小兩個和尚,身上光光頭上光光!


    天上一個大好日頭,照耀萬物光光光光!


    天氣熱了,蚊蟲見多。


    草叢裏搖搖晃晃飛出一個花腳蚊子,咿咿呀呀哼著歌兒慢慢悠悠飛到大樹下,猶猶豫豫左瞧右瞧,一時還沒打定主意先拿哪一個下口!好罷,好罷,就是你了!依照往日覓食經驗,這個小光頭人小心眼兒少,比較好對付!再者小孩兒細皮兒嫩肉兒血倍兒香,不似大人那般全是煙味兒酒味兒脂粉味兒,好了好了,不說廢話了!小光頭,既然你闖進本蚊子的地盤兒,哥們兒我可就不客氣了!


    嗡——


    戰鬥號角吹響,花腳蚊子半空中轉了一個圈兒,猛地振翅直取小光頭左足!為什麽,為什麽要咬腳?不為何,這是本蚊的愛好!那裏有一種不知名的味道,香而醇厚的味道,心醉神迷的味道,聞之則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義無反顧,一往直前!衝!衝啊!一頓美餐就在眼前,那味道可是越來越香了!無驚無險,一馬平川!小光頭傻乎乎看著天上絲毫沒有察覺,不時咧嘴一樂,渾不知惡魔獵手已然悄悄降臨——


    哎!可憐的人哪,枉你身為萬物之靈,還不是本蚊的腹中之物?何為大?何為小?何為高?何為低?上天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你吃他來我吃你!好了,好了,小光頭,對不起,我要吃了!惡魔獵手滿意地點了點頭,張開大口露出利齒,準備撕開薄皮兒,咬入大餡兒,再好好地享用那紅紅的鮮美湯汁!不想一口狠狠咬下,肉皮竟然完好無損!邪門兒,再來!又是一口咬下!小光頭腳麵毫發無傷!怪事,怪事!這人的皮怎這般厚?難不成自家在做夢?還是說力氣使得小了?再來!再來!花腳蚊子猛吸一口長氣,張大嘴巴看準一方皮肉,吭哧就是一口!


    哎呀,哎呀,哎呀呀呀呀——


    牙齒鬆動,嘴巴酸掉,再看眼前皮肉仍是安然無恙,連個牙印兒也沒留下!花腳蚊子慘叫數聲之後,心裏已是勃然大怒!好一個可惡的小光頭,好一根難啃的硬骨頭!生著這般結實的肉皮,這不是故意刁難本蚊麽?吃喝是小,麵子事大!這是有眼不識泰山了,知道本蚊是哪個麽!哼哼,告訴你罷,有名嗜血雌花,又稱蚊中之虎!


    ——花腳蚊子!


    麵皮不掛,名譽受損,花腳蚊子心裏暗自惱怒,當下祭出另一得意武器:空心槍!鋸齒刀已然失效,霸王槍不得不出!此槍非彼槍,細堪針尖兒,長隻毫厘,卻是鋒銳難當,直取敵方要害殺人於無形!好罷,好罷,小光頭,這是你自找的!本蚊隻得提前動用最終武器,雖然直接撮著吃有點兒費力,好了,好了,就這樣罷,看槍!吃我一槍!


    花腳蚊子找準一處毛孔,露出口中利器狠狠紮了下去!又為何?為何去紮毛孔?很簡單,那裏有個大窩窩兒,紮著輕鬆又愉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取其薄弱之處一舉擊潰從而取得勝利!這是兵法,本蚊也懂!不成想懂得戰術沒有用,換了武器也沒有用,小光頭的毛孔比一般人細的多,花腳蚊子使足力氣一紮再紮,硬是半點兒紮不進去!


    這,這,這還是個人麽?這空心槍牛皮都能刺破,怎就奈何不了這小光頭?難道他是個小小樹妖?身子是用木頭做的?過片刻花腳蚊子拿眼一看,槍都歪了!也不知道是紮歪的,還是氣歪的!嗜血雌花,蚊中之虎!花腳蚊子無法相信眼前殘酷的事實,亦無法麵對藏於血脈中的驕傲信仰,當下振作精神大吼一聲,持槍連連左刺右刺,一心一意給這小光頭來個一針見血!


    “師父師父,你快看!無禪這邊有隻蚊子在跳舞,哈哈哈哈!”花蚊子悚然一驚!猛抬頭,一雙牛眼圓圓圓睜好奇地打量著自家,忽又彎彎彎成兩個大大月牙兒!不好!被發現了!撤!花腳蚊子急忙振翅而起,半空中劃了一道詭異的弧線,悄悄然落在一片樹葉背麵,屏聲斂息趴著不動了:“哈哈,跑了跑了,它跑了!師父師父——”


    “無禪,你不要吵,它是迴去睡覺了。”


    “好玩好玩,蚊子也要睡覺麽?這個無禪是可不知道!”


    “它玩累了當然要睡覺,正如你肚子餓了要吃飯。”


    “是了,哎呀師父!無禪肚子餓了!”


    “餓著。”


    蚊子要吃東西,人也要吃東西,人要睡覺,蚊子當然也要睡覺!花腳蚊子的確是累得不輕,聞言冷笑一聲,心道我這兒大白天困得要命還得拚死拚活出來找吃的,我容易麽?容易麽我?哎!小光頭無知又難纏,隻好退而求其次,拿那個大光頭開刀了!也好,也好,那人身上幹幹淨淨,瞧來肉皮白裏透紅,比小和尚還要細嫩三分!好罷,好罷,既如此,本蚊已經給他傷了自尊,這下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目標鎖定:大光頭!


    具體位置:腦門兒!


    攻擊方案:空襲!


    打擊力度:一級!


    嗡——


    大光頭闔目端坐,一無所覺,渾不知神兵已天降!花腳蚊子大喜,當下直直衝著腦門兒飛了過去,隻待飛過眼前區區十尺距離,便來一個刺腦而入大快朵頤!可是它不知道,可是誰又知道,小光頭十分難纏,大光頭正是麻煩!這十尺望來不遠,卻是永遠也無法到達,天涯,咫尺,那光光的腦門兒就在麵前;咫尺,天涯,相隔如同千山萬水的距離——


    飛過二尺,忽然一陣淡淡幽香傳來,似蘭似麝,恍然如夢,這,這是什麽味道?花腳蚊子不明所以,低著嗡嗡猛衝!又飛二尺,那香味愈加濃烈,聞之頭暈腦漲,胃裏陣陣翻騰!花腳蚊子大叫一聲,惡心地快要吐了!咄咄怪事,這究竟是什麽味道?不管了,衝!再飛二尺,那氣味入心入腦,眼望那一方白亮光明的地界兒,花腳蚊子隻覺目眩神迷身上再沒了半分力氣。


    敗了!一敗塗地!


    花腳蚊子有氣無力地趴在草間,心喪若死,表情呆滯。這一場戰鬥結束得太快,蚊中之虎還沒有迴過神兒來,那活生生的小光頭咬不動也就罷了,這死沉沉的大光頭竟然連碰都沒有碰到!那是一種什麽香味兒?比花還要香,比花香還要濃,比花的香濃還要濃鬱三分!莫非他也不是人,而是一個修練成精的花妖?不錯不錯,必定如此——


    光頭大花妖!


    還有一種可能,自家在小光頭身上費了太多功夫兒,一時精力不濟了!好了,好了,花腳蚊子還想再琢磨琢磨,可是它困了,眼皮又打架了,不知何時眼前一黑,趴在草葉上唿唿睡著了。烈日當空,蟬鳴蟲鳴蛙鳴不絕於耳,這些花蚊子都聽不到了,花蚊子睡著了,臨睡之前腦海中還餘了一絲糾結:如果,是說如果,如果先找大光頭再找小光頭,那麽又會是怎樣的呢?


    呱呱,呱呱,草叢裏蹦出一隻土黃色的花斑青蛙。


    小青蛙鼓著眼睛左右看看,心裏頭也是有點兒糾結:是先吃左邊那隻黑花白蚊子呢?


    還是,吃右邊那隻白花黑蚊子呢?


    “師父,無禪肚子餓。”


    “阿彌陀佛。”


    “師父,無禪肚子餓。”


    “阿彌陀佛。”


    “師父,無禪肚子餓。”


    “南無阿彌陀佛。”


    “師父師父師父師父——”


    小和尚撒嬌了,大和尚無奈一笑:“無憚,你看。”


    無禪拿眼望去,但見青天白日之下,廣袤大地之上,草木掩映之中,十數道炊煙嫋嫋升起,縹縹緲緲接壤天地,更襯得碧霄如畫風輕雲淡——


    卻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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