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你再射一箭!射最上頭那個樹葉!”


    無禪拍手大叫,一心再睹神跡。方道士連連搖頭,堅決不幹!小和尚糊裏糊塗,自個兒可是心知肚明,去射那個小小的樹葉兒?開玩笑了,指哪兒打哪兒和打哪兒指哪兒還是有點兒區別的,不成不成,見好兒就收!無禪連連哀求,說著說著又上前扯住方道士衣角兒,老大老大老大叫個不休!方道士煩不勝煩,煩惱間忽覺這場景似曾相識,老大老大,老大大大——


    哈,宿老大!方老大登時麵孔一板,用低沉的嗓音淡淡說道:“無禪,我是老大,你要聽老大的話,不然老大就不和你玩兒了。”無禪放開手,退後三步緊緊閉上嘴巴,挺胸抬頭眼珠兒也不動一下,表示自己是個乖乖聽話的小和尚。方老大滿意點頭:“很好,現在你來射那個樹葉,給!”說著遞過長弓,肚裏暗笑!這叫一報還一報,你射個我看看?小和尚,該你出醜了!小和尚果然不肯射,連連搖頭:“不好不好,無禪射不中的!”方道士哈哈大笑:“好罷好罷,你射樹上那個白圈兒,這個可是容易多了!”


    “好!”


    無禪上前接過長弓,挺身揚眉,雙目炯炯直視前方,一臉自信滿滿的樣子。方道士見狀不由心裏奇怪,問道:“無禪,你也會射箭?”無禪點頭道:“我會,上次在這裏射過的。”上次?上次是哪次?什麽時候兒?方道士愈加驚奇,連連追問。無禪說道:“我來過這裏,那是去年,前年,大前年,對了!上迴無禪怎麽沒看見老大哎呀對對對,老大是個神仙女人,那時候還沒從天上飛下來,一定是這樣的!”


    神仙女人。


    每每提到這四個字,方道士的心總是會莫名地憂傷,當下臉色一沉,喝道:“無禪,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女人,以後不許再這樣說!”無禪聞言愣住,無禪迷惑不解,無禪驚奇莫名:“老大,你明明是個神仙女人,無禪沒有說錯!你看你是女人生的,又聰明又……”


    又來了。


    方道士無可奈何,歎了口氣,道:“是這樣,我是神仙那什麽的事兒,是一個秘密,不能隨便說的。”無禪悚然住口,瞪大眼睛看他半晌,湊過去悄悄說道:“你是,偷偷從天上跑出來的?”方道士咽口唾沫,硬著頭皮悄聲迴道:“不錯,你要再說一句,天上的老神仙聽到了,就把我收迴去了!”無禪怔在原地,隻一瞬間,眼圈兒又紅了:“是了,那樣,無禪就再也見不到老大了!老大,老大,無禪不說,無禪再也不說了!”無禪含淚搖頭,保證決不會再說那四字,無禪的心裏啊,從來,從來,沒有如此地難過!


    一不留神,又給整哭了。


    也沒說什麽啊!你說這叫甚麽事?方道士懊惱之下又欲抓狂,隻覺不管幹什麽說什麽都是自個兒的錯,無論自個兒怎麽做都對不住這個和尚兄弟,準是上輩子欠了他二百兩銀子,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弟委實難伺候來著:“老大!你是老大!別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方道士愁眉苦臉,低聲下氣地哀求著。


    無禪止住哭聲,卻見眼中兩道淚水洶湧而出,無聲無息流下麵頰滾滾而落!方道士一時心驚肉跳手足無措,一時溫言軟語連連勸說,一時又擠眉弄眼哄來哄去,萬般安慰辦法使盡,隻差沒給他跪下了:“無禪乖,無禪聽話——”無禪忽然破涕為笑,拍拍方老大肩膀,點頭道:“老大,不怕!無禪有辦法!”說罷握緊雙拳,昂首怒目向天大吼:“什麽神人仙人妖魔鬼怪,誰敢欺負我老大,無禪一拳打你上西天!”其聲宏亮有力,遠遠送出,在那山峰穀壑迴蕩不止!草木間蟲不再叫,枝頭上鳥不再鬧,便那無休無止的萬千蟬聲亦是同時一寂,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一個,怒目金剛小和尚!


    好險!好險!


    方道士長長唿了口氣,心道神仙妖怪我管不著,小和尚不哭鼻子了就好!無禪望著天上重重一點頭,麵色激動道:“老大,你放心!有無禪在,誰也不能欺負了你!”方道士看他一眼,笑了笑,口裏應付道:“好了好了,你射箭罷,這都說哪兒去了?”無禪擦去滿臉淚水,認真說道:“老大,無禪笨是笨,但無禪也有一點本事,你看好——”


    說罷搭上弓箭,目視靶心,抬臂挽弓大喝一聲:“中!”


    “嘣”一聲響,弓在身前,箭在人後,中間弦沒了!四隻眼睛瞪大,兩人一齊呆住。半晌,無禪哭道:“怎麽會這樣的?弄斷了,斷了嗚嗚!”方道士正自愣在一旁陷入驚駭與迷惑當中無法自拔,忽聽小和尚又稀裏嘩啦地哭了,一時也顧不上琢磨事兒了,慌忙大叫道:“別哭!別哭!走,去找宿老道!”


    宿道長在刷鍋,靈秀和尚在洗碗,二人一邊幹活兒一邊說說笑笑,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方道士急急火火跑進門,揚手叫道:“老大,老大!這弓壞掉了,你快修修!”身後無禪和尚蔫頭蔫腦跟進來,低著頭不敢看人,臉上黑一道兒白一道兒已經哭花了。宿道長笑道:“小無禪,這是你扯斷的罷?”無禪一張臉騰地紅了,低著頭慌慌張張東瞅西瞅,似乎要找條地縫兒鑽進去:“這,這,是,是了!”


    宿道長哈哈大笑,起身於壁上取下一弓:“一石之弓,怎奈熊虎之力,無禪,取這四石硬弓去射!”說罷看看方殷,輕輕歎了口氣。方道士大怒,當下狠狠迴瞪一眼,扭頭兒啐口唾沫,冷笑出門揚長而去。四石就四石,有甚麽了不起?宿老道這是瞧不起人了,雖然沒有明說,但以方老大聰明靈俐的頭腦,心高氣傲的個性,如何察覺不到那眼中的一絲嘲諷之意?方道士自是大為不滿,一時卻也沒有發作,隻因為有個人曾經暗裏試過,那個弓的確是硬的可以,那個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一絲半點兒也是拉不動!


    方老大拉不動,小和尚又如何?


    無禪持弓而立,雙目直直注視前方靶心,許久不動。


    方道士左等右等等了半天,心裏已由期待化作不耐,當下皺眉道:“無禪——”


    語聲甫起眼前一花,再看小和尚力挽長弓,引箭待射:“啊!”


    但見弦如滿月升起,臂如鐵鑄紋絲不動,身如青鬆直而挺聳,目如驚電隱而不發!


    小和尚仿佛換了個人,從頭到腳威風凜凜,由內而外氣勢雄渾!


    箭在弦上不發,時光直似凝固,那一道挽弓而立的挺拔身姿立於直直立於天與地之間——


    “中!”


    “嗡”一聲沉悶大響,弓身弓弦齊齊輕顫,一箭直直飛向靶心:“嗚——”


    “奪”一聲正中圈內,箭身筆直釘在樹上,箭羽猶自簌簌抖動!


    流光星隕,聲威一至於斯,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


    “中了!中了!”無禪拍手大笑,蹦蹦跳跳跑了過去,左看右看。


    方道士失魂落魄呆呆立在原地,一時恍入夢中。小和尚沒有吹牛,他會射箭,而這,才是真正的射箭!同樣是射箭,一個射成老虎般兇猛,一個射成病貓般稀鬆,和他比上一比,自個兒那一箭更是三腳貓也不如!方道士一時心喪若死,方老大感覺很沒麵子,方獵人羨慕嫉妒恨,心裏酸溜溜又一次打翻了那個醋壇子:“小和尚,你可真有本事!”


    老大這是誇獎無禪了,無禪看起來卻很不高興,皺著眉頭指道:“不好不好!老大你看,還是射歪了!”方道士看一眼,歎口氣,道:“已經很準了,無禪,快說說,你是怎麽射中的?”無禪想了想,認真指點道:“你看,這是圈兒,這是箭,用弓把箭射進這個圈兒裏,就是這般。”問了也是白問。方道士搖了搖頭,當下不再廢話,隻看那箭——


    箭頭沒入樹身不見影蹤,那箭杆看上去直如長在樹身上一般,可見勁力之大,著實令人咂舌!方道士又歎一口氣,上前抓住箭杆猛地一扯,隻欲拿下這讓人尷尬的破箭,也好驅散心中的灰色陰霾,再次拾起老大哥的那張臉麵!可惜,拔不動。使勁再拔也不動,怎麽拔也拔不動!那箭已經長在樹上了,就如四石弓的弓弦一般難以撼動,非常沒有眼力地再一次傷口灑鹽,重重地踐踏著本已掉在地上的那張臉!


    方道士頹然放棄,黯然立在斑駁的樹影下,麵色陰睛不定。


    “老大,我來!”無禪挺身上前抓住箭杆,噌地一把扯下:“給!”沒有眼力的不止大樹,傷口灑鹽的也不隻是破箭,望著這個讓人無語的和尚小弟,方老大感覺自個兒的心在滴血!忽然!小和尚兩眼一直,眼圈兒一紅,哇一聲又哭了起來:“無禪又闖禍了!箭斷了,斷了嗚嗚!”方道士見狀一驚,凝目細觀,果然!箭頭兒沒了,光禿禿的木杆兒上茬口參差,竟然給他硬生生扯斷了!


    要說斷了就斷了,也沒甚麽大不了,隻是小和尚力大如牛,這手勁兒也實在讓人心驚!正自驚駭,卻見和尚小弟可憐兮兮哭得鼻涕泡兒也出來了,方老大心裏一軟,上前摸著光頭柔聲安慰道:“無禪不哭,不哭——”正說著猛地手裏一空,再看小和尚側身立定,挺胸怒目喝道:“是你!定是給你這大樹吃了!還無禪來!”一怔之間,小和尚直指大樹,對樹怒吼:“大樹,給我吐出來!我數三下你若再不還,無禪一拳打你個稀巴爛!”


    “開始!”


    方道士無語。


    “一。”


    大樹亦無言。


    “二。”


    無禪生氣了。


    “三!”


    一拳唿地直直打出,重重落在樹身上:“砰!”


    小和尚神氣地立在老樹下,圓圈兒裏多了一個大拳頭!老樹又高又大,粗若合抱,這一拳上去卻也不痛不癢,巨人般驕傲地矗立在小和尚身前,隻兩片樹葉晃晃悠悠飛了下來。腦海裏迴蕩著那一聲悶響,那是骨肉與樹皮相交的聲音,那是硬碰硬的聲音!方道士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看看圓圈兒裏的拳頭,又看看自個兒的手,一時心裏愈加驚駭!


    無禪緩緩收拳,點頭說道:“這就對了,無禪不想打你,你還是把箭頭兒還迴來罷!”小和尚態度誠肯,麵色和善,可惜大樹還是不聽話,靜悄悄立在那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無禪雙眉豎起,緊握雙拳大聲說道:“你不聽話!該打!”說罷沉喝一聲,左右幾拳重重砸了過去:“砰!砰!砰!砰!”


    鐵拳落如錘,聲若戰鼓擂,一下下擊在樹身上,一聲聲敲在方道士心裏!他自渾若無事,大樹終於開始簌簌顫抖,一時枝影搖曳葉落如雨,小和尚威勢大作!方道士直看得心驚肉跳牙根兒發酸,想的是上前拉住那發了瘋的和尚小弟,問問他拳頭和樹哪個硬,拳頭打樹疼是不疼,偏偏張口兒來了一句:“好曆害!”


    無禪和尚已然性起,吐氣開聲出拳如風,拳拳落在白圈內!一時擊得大樹通通震響,樹枝稀裏嘩啦連連猛顫,無數葉片漫天飛舞!小和尚不知疲倦,小和尚不知疼痛,小和尚一心一意地教訓著老樹,定要它把箭頭兒吐將出來!樹上鳴蟬早已飛走,遠方鳥雀驚叫上天,連蟲兒也逃離了這方莫名是非地,隻餘了吡牙咧嘴的方老大又跳又叫連連呐喊助威,陪著他一起發瘋!


    屋後折騰得熱鬧,房前也是不得清靜。


    宿道長側耳細聽,動容道:“好一身硬功!無禪小和尚,當真了得!”靈秀和尚輕歎一聲,苦笑道:“三不善根貪嗔癡,小和尚中毒已深。”宿道長哈哈大笑,撫掌道:“大和尚如何?”靈秀愁眉苦臉道:“大和尚無可救藥。”宿道長連連搖頭,微笑道:“你即如此說,老道卻瞧見你心裏是,哈哈!得意的很!”


    “阿彌陀佛——”靈秀和尚雙掌合什,一本正經:“小和尚還好,小道士也很好。”宿道長曬然一笑,不以為然:“不過一個混賬小子,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渾不知地厚天高!”靈秀撓撓光頭,輕笑道:“你即如此說,和尚卻瞧見你心裏,也是得意的很。”宿道長看他一眼,歎了口氣:“不錯,不錯,我看著此時的他,直如看著從前的我。”


    “嗒”一聲輕響,尖尖小小的箭鏃掉在地上。


    無禪眉開眼笑彎腰拾起來,伸手遞過去:“老大你瞧,它把箭頭兒吐出來了!”


    方道士接過來,看了看小和尚,張大嘴巴一時無話。


    再看那大樹,大樹也張著嘴巴——


    張得比自個兒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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