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萬萬不可!方道士拍案而起,堅決搖頭,深恨自個兒轉錯了念頭!大英雄壯誌未酬,怎能耽於一時安樂?千萬不能猶豫,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這裏不好玩,這裏沒好人,這是吃不飽,這裏規矩多,種種不如意之處無需再提,做事應該堅持到底,跑!必須要跑!心念電般閃過,方老大快步走進房間,趴迴床上。


    不為傷也不為累,便是不困強行睡,這是在養精蓄銳,也是在等待機會!方道士是聰明人,深知逃跑計劃未實行之前,萬萬不能被別人識破。否則呂老道有了防備,再跑可就難了!而且一次逃不成,再逃必定更難了!假裝病沒好,待他疏忽大意的時候兒,一次成功!方道士暗暗點頭,閉上眼睛——


    一覺睡醒,窗外唿喝大作,聲音或長或短有粗有細,聽著挺耳熟。


    裏外都還挺亮,反正就是下午。方殷揉揉眼皮,湊到窗前偷瞧。四小道練,一老道看。身形高矮胖瘦,動作整齊劃一,配以吐氣開聲,倒也有模有樣。此為玉清三十六掌,上清諸藝中入門的一路掌法。上清重劍術而輕拳腳,習拳不求大成,隻為強身壯體煉筋鍛骨之用。方道士不識得,忍不住心裏好奇——


    一招接一招,一式又一式,有板也有眼,美觀複整齊。上一招開門見山,下一招懷中抱月,前一招黑虎掏心,後一式白鶴亮翅,左一招將軍掛印,右一式玉女穿梭,四小道一邊比劃著,一邊報名堂,表情嚴肅又認真:“花把式!沒有甚麽了不起,依樣畫葫蘆罷了!一個個兒的傻了吧唧的模樣,笑死人了!”


    方道士不屑笑笑,轉過頭去。


    方殷要學的,是驚天動地的武功,方殷要練的,是當世無敵的劍法!


    掌風過處,一躺就是一大片,飛劍一出,殺敵於百步之外!那有多威風?那有多神氣!這個——


    呸!


    看不上,瞧不起,這不成那不成,反正方道士現下一門心思想著逃跑,更不會將這普通的武功放在眼裏,便就打個哈欠,趴迴枕上。老道小道都在院裏,此時想逃沒有機會,明天再說。肚子餓了,今天晚上會吃什麽?還有些困,怎這兩天如此能睡?管他!能吃能睡就是福,有福之人不用忙——


    冬日晝短夜長,方道士迷迷糊糊胡思亂想之際,天色已然悄悄灰暗下來。


    一天,就這樣糊裏糊塗不明不白過去了。


    多半睡大覺,少半無聊,一番窮算計,啥也沒落著。


    齋堂鍾聲早已響過,這當兒大家都在吃飯。隻有一個人,獨自守著空屋,餓著肚子連連歎氣!世上可憐的人哪,誰也比不上自己,你看,明明能去大吃一頓,偏偏還要趴著裝病,多麽悲慘?又何苦來?哎!沒有辦法,為了自己的宏偉計劃,就這樣生生忍住了!英雄嘛,別人吃飯你喝風,別人享福你受罪,不容易,太不容易!這其中的辛酸,怎不教人歎息?


    哎!不提了,提起來都是眼淚!不知道今天送飯的是誰?柿子還是笨蛋?老牛還是狐狸?這次又吃什麽?饅頭還是肉包?還是別的?一樣一樣,都好都好,反正明天就走人了,相識一場,能見著的是緣分,吃什麽也能填飽肚皮,隻要來的不是萬惡的呂老道就好:“咯吱吱——”


    一人推門而入,冷麵長臉,正是呂道長。


    方道士心尖兒猛地一顫,也不抬頭,更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人在倒黴的時候兒,喝口涼水都會塞牙縫兒!這不是夢,肉包子的香味兒又飄過來了,天!這人臉皮得有多厚?他還有臉見人麽?不想見的,還是來了。不知怎地,有些心虛。說不清的感覺,道不明的滋味。心中有恨,卻也不全是恨,又有點兒怕,難說怕有幾分。總之很複雜,而且挺尷尬!


    一人趴床上,一人立地上,二人誰也不說話,屋裏氣氛緊張而詭異。


    少頃,方殷猛然抬頭,怒目相向!


    呂長廉麵無表情,雙目直視。還是沒有人說話,靜上加靜,已是寂,死寂。二人當下對視,目光糾纏一處,說不好多少恩怨難解,亦不知誰人愛恨交加。總之很難堪,而且挺心煩!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何必多說?又有甚麽好說!兩個不說話,一雙變啞巴,這是場暗中的戰鬥,這是局不明的廝殺!仿佛誰先開口,登時便已輸了!


    良久,呂長廉開口道:“方殷,明日去講堂。”


    贏了!方道士暗鬆一口氣,哼道:“不成,我傷還沒好,走不了路!”呂長廉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方道心裏有鬼,卻也不懼,抻脖子瞪眼迴看過去,也不說話。場麵複歸沉寂,一時暗戰又起。眼睛是人與人之間的窗,話語為心與心之間的梁,有口不言,有話不講,這種情形最是令人煎熬。


    寂靜,再寂靜,終於無語,恍似一座大山壓在心頭;


    沉默,複沉默,化作冷漠,如鈍刀般慢慢將心割傷。


    呂道長轉身離去,留下一聲歎息。


    千言萬語,滿腹愁緒凝成的一聲歎息,有些事情,不必說得太明白。


    道法自然,為人亦然,許是機緣未到,此時多說亦是無用。


    大勝!一顆心從嗓子眼兒落迴肚裏,猶自砰砰亂跳!贏是贏了,隻是後背濕唿唿涼颼颼,冷汗都嚇出來了!方道士歡唿之餘,又覺得有些丟人:“恁沒出息,膽小鬼!不對,不是怕是有點兒,緊張!”英雄自有虎膽,當然不會被這小小場麵唬住。不是怕,不是怕,是緊張,一定是緊張!方老大重重點頭,深深唿吸,定下心來——


    很好,就這樣。


    自家勇敢鎮定麵不改色,呂老道沒有看出一絲破綻!明天的計劃照常進行,肉包子有了,先吃飯!管他誰拿來的,何必和自個兒過不去?更不用和呂老道客氣,挨他一頓毒打,吃他幾個破包子也是應該的,吃!憤憤地咬著,狠狠地嚼著,渾似和肉包子有仇!包子挺香,熱熱乎乎入口,踏踏實實進肚,暖心又暖肺。


    方道士大口吃著包子,吃著不共戴天的仇人留下的包子,心裏實在無法對那人感恩戴德。一番毆打羞辱猶在眼前,豈能是這一點兒小恩小惠能夠抹殺的?吃它,咬它!痛快,解氣!這,又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就是這種感覺。方道士吃個包子也能吃出這種感覺,想必嶽武穆也要甘拜下風了。具體是吃誰的肉喝誰的血,拿誰的腦袋當球兒踢,那也不用點名兒了。


    吃飽,睡好,隻待,明早。


    吃飽睡不著,明早還很早。


    夜深人靜之時,兩隻大眼於暗處閃閃發光,仿佛小屋裏進了一隻夜貓子。


    方殷幹瞪兩眼,並無半分睡意。


    沒有那麽多的覺可睡,白天睡得過多,晚上自然覺少。趴了許久,肩膀麻了,脖子酸了,臉也木了。睡不著啊睡不著,翻來又覆去,橫豎睡不著!心煩惱啊心煩惱,明天沒精神,怎生好逃跑!不妙不妙!閉上眼睛,強行睡覺!飯可以強吃,覺不能強睡,吃撐了也可以塞幾口進去,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勉強不得。人人都有經驗,睡不著時硬要去睡,隻會適得其反,心裏越是著急上火,越難安眠。然後,便開始想事兒,諸般亂七八糟念頭紛至遝來,壓也壓不住,甩也甩不掉。又急又惱,急不得又惱不得,自家睡不著覺又能怪得誰來?隻餘一腔無名火無處發作——


    這一夜,竟是無眠。


    太陽照常升起,苦難的一夜終於到頭兒了。


    強行睡到這會兒,也不必再強行睡了,就是困,頭也疼!


    倒黴啊倒黴,呂老道一來,果然沒好事!方道士失眠了,心情大惡,難免將一腔怒火遷怒於呂道長,又給他在自家心裏頭那小本兒上一筆惡賬。所有的賬,讓他日後一次付清!此時先放他一條活路,跑掉再說!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遠方也許盡是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


    不怕不怕,我不怕不怕拉,我神經比較大,我不怕不怕不怕啦!吉時已至,機會來到,跑路計劃,現在開始!這是一個無比周密的計劃,一切都要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覺才好。第一步,是拿迴包袱。包袱一定是在呂老道房裏了,呂老道的房子在哪兒也摸清了,隻等他進了講堂,就開始行動!


    方道士精神大振,起床悄悄收拾一番,又隱藏在窗下拿眼睛偷瞄!


    一切都在按照方道士的計劃進行,大家夥兒都很配合,等了沒多久,老道乖乖走進了講堂,隨後幾個小道陸續進去,把門帶上:“好極妙極,就趁現在!哈哈,呂老道,兄弟們,再見了,後會無期!”方道士躡手躡腳溜出房間,屏往唿吸,腳尖兒點地,不敢發出一絲響動。房門緊閉,卻也未曾上鎖,呂老道果然疏於防備!


    摸向門板,手心出汗,門微微晌,心砰砰跳!


    說是不緊張,誰個不緊張?這還是緊張,可不是膽小:“唿——”


    方老大拍拍胸脯,大出一口長氣!一場虛驚,虛驚一場,包袱就好端端擺在桌上,老老實實,安靜地迎接小主人的來到。意料之中,到手走人,開門關門,還需小心。很順利,順利得出奇。少時雙足已落於庭院之外,方道士滿心歡喜,既慶幸又得意,成了!第一步順順利利完成,第二步說來也是輕鬆容易。


    尋路下山。


    來時的路。


    這地界兒不算大,自個兒來了也不久,憑這聰明的腦瓜,非凡的記性,豈有找不到的道理?想想,想想,再想想,這邊,這邊,還是這邊?跟著感覺走,讓它帶著我,希望就在不遠處等著我;跟著感覺走,讓它帶著我,夢想的事哪裏都會有!有多少三百六十五裏路呀,從故鄉到異鄉;有多少三百六十五日呀,從少年到白頭!


    一路穿廊過院,途經無數房舍,然後方道士就,迷路了。


    當然本也不識路,無所謂迷路,應該說是,迷瞪了。日頭在東,身後為西,右麵是南,找得著北,隻是,隻是,該往哪邊兒走?哪邊才是出去的路?方殷自不甘心,隨便選了一個方向,直直疾行。不管它,走就是了!說不定運氣好,走到頭兒就是出口!走啊走,走啊走,看似四通八達,卻又處處碰壁,每每到頭兒才發現,又是一條死路。諸多屋舍院落大同小異,讓人難以分辨,間或路遇道人,想問又難開口。


    日頭慢慢爬上天,眼見越來越高了,方道士氣喘籲籲額上見汗,心裏頭是連連叫苦!沒成想這一步如此之難,空自轉悠了半天,竟然出去的門兒也沒摸到!照這般走法兒,走到太陽下山也逃不出多遠,也等不到太陽下山了,萬一呂老道發現了自己逃跑的事兒,肯定立時拍馬殺到!方道士暗道不妙,一時心情跌入穀底!


    有的事,做了便做了,有的人,想也不能想。


    眨眼功夫兒呂道長如期而至,不及驚叫,一張長長馬臉近在眼前:“無上天尊——”


    沒的說了,人贓俱獲,抓個現行,方道士一時死的心都有了。


    呂長廉也不說話,冷冷看他一眼,掉頭便走。


    迴去罷!本已事敗,說不定怎麽懲治自個兒了!若是再沒眼力,包管又是一頓好打!


    方殷心裏明白,垂頭喪氣跟了過去。


    甘心也好,不甘也罷,精心布下的逃跑計劃暫時算是——


    失敗了!


    ———————————————————————————————————————


    呂道長抓捕逃犯,為何如此之快,如此之準?並非他有先見之明,也不是察覺到了什麽動靜兒。據目擊者證實,當日一名小道士四處亂竄,看他他不理你,問他也不說話,形跡十分可疑。經過仔細辨認,此人便是那日饅頭事件的主犯,是有前科的。具體是誰給呂道長通風報信卻也無從得知,隻聽說那日氣得半死的蔣老道長忽然心情大好,當晚多吃了兩個大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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