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投夜店,人在旅途。


    桌上飯菜熱氣騰騰,望之即祛疲意,壺中黃酒溫得正好,聞之已可驅寒。二人舉箸吃吃喝喝,語聲不絕笑聲不斷,終等得苦盡甘來,可盼到噓寒問暖!正是酒過三巡不過癮,可說菜過五味嫌不夠,這才哪兒到哪兒?吃著!喝著!眼下爺兒倆,或說哥兒倆都和好了,今後的好日子自是有的過——


    也不盡然,還是表象。小方子此時吃得喝得心裏發虛,隻是強顏歡笑而已。薛萬裏貌似恢複正常了,隻是心裏有鬼罷了。何以見得?小方子有苦自知,自從午時聽得那神道人說了一番神道話,老薛笑是笑了,笑完了就變得神神道道了,搞得自個兒一下午是疑神疑鬼!瘋傻變神道,還是不可靠,看他笑得不懷好意,著實讓人心裏發毛!


    吃吃喝喝,貌合神離。說說笑笑,假樂佯笑。小方子早已覺察到飯桌上的詭異氣氛,又想到下午老薛種種異常蛛絲馬跡,不由心裏打鼓愈加沒底!一下午,跟他說話他那兒恍恍惚惚,說著說著衝你吡牙一樂,問他他又不理不睬,問急了還你神秘微笑。莫不是中邪了?都說神道兒會傳染,最煩皮笑肉不笑,一準兒沒好事兒!


    虛情假意吃喝半晌,小方子越吃越堵心,忽然一推碗,騰地立起身:“別裝了!有事兒說事兒,有道兒劃道兒!”薛萬裏麵色尷尬,訕笑道:“先坐下,有話好好兒說。”小方子叉腰指點,連連冷笑:“少在那兒裝神弄鬼整妖蛾子,這都給我識破了,你還有甚麽話說?”薛萬裏苦笑一聲,道:“好好好,我說我說,大中小三件好事,先聽哪一個?”小方子想了想,點頭坐下:“小的!”


    “此事雖小,卻關乎人之一生榮辱,莫等閑視之。”老薛搖頭晃腦,小方子不耐道:“虛頭八腦的,有話就說,有屁——”薛萬裏不以為意,笑道:“大丈夫有姓無名,總是不妙,名字我又取了一個,你再瞧瞧好不好。”小方子撓了撓頭,一臉警惕之色:“是麽?你不會又耍我罷?”


    “說書先生說得好,國難方殷,豈可苟生?嘿,好一個國難方殷,你便叫作——方殷!”小方子登時大怒,拍案而起:“又來!你才是狗生的!”薛萬裏哈哈一笑,以指肚沾了杯中酒,在桌上比劃道:“你瞧,是這個苟,這是方,殷字這般。”看了是白看,認也不認識。但看老薛言之鑿鑿不似作偽,小方子隻得歎口氣又坐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國家正值萬分危難之際,不可坐視不理,渾噩度日!”薛萬裏歎一口氣,一筆筆將“方殷”二字端端正正寫在桌上:“方殷方殷,正寓你生於亂世,時刻不忘國難,更取其鼎盛紅火之意,很好,很好。”小方子看上幾眼,撓了撓頭,心道這方字倒也認得,那殷字屈裏拐彎兒團作一團,又不好認又不好記,我瞧著也是稀鬆平常。


    少頃水跡漸幹,桌上幾字隱去。薛萬裏道:“記下了麽?”小方子懶洋洋道:“記下了。”薛萬裏知他也沒往心裏去,不由暗歎一聲,又道:“你且記下,來日自有用處。”名字取便取了,倒也不是壞事,看他還有什麽花樣兒!小方子自顧吃喝,渾不上心。薛萬裏輕酌淺飲,緩緩道:“第二件好事,是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孩,生來衣食無憂,隻因父母一世操勞,家境尚且殷實。堂上雙親本是老年得子,自是視若珍寶,打小便溺愛非常百依百順,嬌慣得那孩子憊懶頑皮,整天隻會打架惹事,渾不知天高地厚。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小孩糊裏糊塗長大了。他還是每天不思上進,唿朋喚友四處取樂,渾不曉事。父母年紀漸老邁,卻天天愁眉苦臉,為他的事情心煩。這孩子不愛讀書,上著學堂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及至年紀大一些又吵著學武功,待到送他去武館他又嫌苦嫌累偷懶耍滑,終於落了個文不成武不就,堂上雙親愁白頭!沒奈何,花錢又給他找差事,不指望他掙錢養家,隻盼讓他收收心,給這馬駒子戴上籠頭!想是想得挺好,可這孩子野慣了,又怎肯受人拘束?這差事幹三天就跑,那差事幹五天就溜,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老眼看家底兒快抖落空了,隻得無奈放手,任他終日胡鬧……”


    “這家夥,不是個好東西!”小方子眉頭一皺,忍不住說道。薛萬裏點頭苦笑,歎道:“是啊,人不怕沒能耐,就怕沒心沒肺!哎,到後來那人渾渾渾噩噩長到二十幾歲,還是一事無成,終日吊兒郎當,更在外麵惹是生非,讓父母操碎了心!”小方子冷笑一聲:“哼,要是我,就把他哢嚓一刀砍了!”薛萬裏搖頭笑道:“你年紀還小,不懂得老人家的心思,嘿,可憐天下父母心!作爹娘的,便即為了兒女立時身死,也不肯讓他損掉一根毛發。”


    “二老眼見兒子都老大不小了,這般混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費盡心思給他討了一門親。那人初時嫌有人管著不自在,便不甚上心。過了幾天見媳婦溫柔體貼賢淑知禮,也自心喜,便收斂了些,又安份了些。二老見了笑逐顏開,一家人相親相愛歡歡喜喜,總算是過了半年安穩日子。然而好景不長,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難聽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整天無所事事,根本受不了這般安生的好日子,終於忍不住又溜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賭博滋事取樂,二老與妻子良言苦勸也不入耳,舊病複發,一如從前!那人吃喝玩樂,自命逍遙,終於給他釀成一場大禍!”


    “甚麽?大禍?”小方子瞪大眼睛。薛萬裏斟了碗酒,一飲而盡:“狐朋狗友裏麵有一個馬公子,這人是當地知縣的兒子,有錢有權無惡不作,誰人都懼怕他三分。那人和馬公子酒桌上相識,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以為攀到了高枝,時常和他廝混!嘿,這酒肉朋友要是混作一處,那是自己覺得比親兄弟還要好上三分,那一天請他喝酒聽戲,事後還嫌不過癮,又約他到家中對飲,這大禍便是由此而生——”


    “能有甚麽禍事?對飲?不就是現在這般對著吃喝麽?來,幹一個!”方老大端起小碗,滋溜吸了一口,又連連吐舌哈氣。薛萬裏笑笑,一口喝幹碗中酒:“有酒無肴,怎生得了?那人和馬公子喝得高興,便喚來娘子下廚燒菜,卻不料馬公子一見那娘子生得美貌,立時便起了色心!那人見他眼神兒不對,心下也是暗道不妙,心說此人向來好色,這下豈不引狼入室?隻盼他念及兄弟情義,萬莫因此生出事非!哈!哪裏來的兄弟?又哪裏來的情義!好酒好菜吃著喝著,那馬公子早已是心癢難搔,當下便借酒撒瘋上前調戲。那娘子見他不懷好意,慌忙退入內室去了,那人心中早已大怒,隻是懼他權勢強忍不發,按他坐下接著喝酒。該來的總會來,既有前因,當有此報。那馬公子已存了心思,沒喝幾杯,當下便提出,呃,無禮要求!他自恬不知恥說個不休,或以金銀相許,或以權勢相迫,總之要遂他心思。嘿,那人雖不曉事理,卻也不是牲畜,怎肯由那畜生胡來?見他不應,馬公子一摔酒杯,翻臉大罵!那人連氣帶惱,也是掀桌而起指鼻怒罵!本喝了酒,又翻了臉,單罵人怎可幹休?馬公子罵不幾句便動了手,掄起拳頭便打。那人武功雖差,終究是個練過的,打個三五常人卻也不在話下,當下挾怒迎上,三拳兩腳便打得那畜生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好極!”好長一段,一氣嗬成,看來死老薛講故事也是有一手兒,小方子拍手笑道:“痛快!”薛萬裏長歎一聲:“痛快是痛快了,這裏出了一口惡氣,那廂又怎能善罷甘休?待那馬公子一瘸一拐冷笑離去,二人這梁子就算結下了!”小方子看他一眼,忽道:“我瞧那人,就是老薛你罷!”薛萬裏聞言一怔,隨即撓頭笑道:“你小子怎麽知道?我哪裏說漏了麽?”小方子得意道:“早就知道!一說起打架,你那兒兩眼放光,吃人一樣,我都看見好幾迴了!”


    “嘿,精得像個猴兒!給小子瞧破了,還聽不聽了?”薛萬裏大笑喝酒,方子卻吃飽了,長長打了個哈欠:“當然要聽,我最怕說故事說一半兒的,吊人胃口,煩死個人!”薛萬裏默然片刻,開口道:“後來我進了大牢……”


    “等下!你這也太快了罷?”小方子不滿道。薛萬裏愁眉苦臉道:“那沒辦法,我打得過馬公子,卻鬥不過馬老爺,隻得給他抓進黑牢了。”小方子沉吟道:“總要有個由頭兒吧,說抓就抓,衙門是他家的麽?”薛萬裏微微一笑:“由頭兒還不好找?隨便找個帽子給你扣上就是了!嘿,我這個是,聚眾鬥毆!”


    小方子看他一眼,料想此人以前也沒少幹過這種事兒,便點頭表示認可。薛萬裏迴看一眼,料他也難了其中辛酸苦楚,又歎道:“我這是自作自受,進了牢房挨打受餓也就罷了,隻苦了我那老爹老娘,哎!那一日娘子來看我,哭泣道堂上二老日日以淚洗麵,又病倒在床夜夜念叨我,怎不教我,教我!”話說至此,薛萬裏眩然欲滴:“心痛如絞!悔之晚矣!此時方知親恩如海,卻已不知何日能報!便在那日娘子又告知有孕在身,薛家得後,我是悲喜交集,那時的心情實在是難述難描!”


    眼見老薛哽咽難言,小方子也是心急火燎:“後來呢?後來呢?”薛萬裏拭去淚水,黯然道:“後來,我再也沒能見得父母一麵,我娘子也沒來過,隻見了一迴家中老仆,嘿!那是約莫一年之後,他告訴我三件好事,你想先聽哪一件?”小方子憤憤道:“甚麽時候兒了,你還在這兒亂七八糟!”薛萬裏歎道:“你說的是,我本就是個亂七八糟的人,又能有甚麽好事?哎,這三件事,其一,父母病況愈重,臥榻難起;其二,我喜得貴子,這本是好事,但那馬公子時常上門搔擾我妻,弄得一家老小終日戰戰兢兢;其三,馬家父子惟恐我出去尋仇,又給我加了一條勾結匪寇的罪名,二罪並處,老薛我是永無再見天日之時!”


    “放狗屁!可惡可惡,可惡之極!”小方子大叫一聲,怒形於色。薛萬裏長出一口氣,歎道:“我自恨地咬牙切齒,隻是身陷囹圄,又能怎樣?整日又悔又恨,不吃不喝不說話,昏昏沉沉間思之往日之孽,隻想一死百了。”這是老毛病了,怪不得這幾天,呃,這人腦子是受過刺激!小方子恍然大悟,轉念小心翼翼問道:“你又沒死,後來呢?”薛萬裏沉默半晌,道:“我命大,遇上一個老頭兒。”


    老頭兒?老神仙?小方子又驚又奇,心道這迴有本少俠陪著你,上迴怎又多出一老頭兒?正自胡思亂想,又聽他說道:“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我心喪欲死之時,神人便出現了!”這也太巧了!到處都是神人,一個比一個神道兒,當是說書麽?大牢裏的神仙?小方子心裏冷笑,已經不大相信他說的話了。


    少年不曉得,有因才有果,塵埃落定之時,前事皆是偶然。此時之說,彼時之作,無巧不巧,真自是真:“那老人我自進牢之時便已見得,邋遢肮髒麵目尋常,一無出奇之處。說他神,他是神,終日坐在牢裏閉目苦思,三五天也不定說上兩句話,脾性古怪之極。我卻和他挺投脾氣,三五天裏那一句話便是我與他說的——”小方子聽到此處,不由嘿嘿笑出聲兒:“你也是個古怪的,可不和他正投脾氣!”


    “聽我說完。”薛萬裏無奈笑笑,續道:“那時我一心求死,卻也顧不上他了,忽有一日,他湊過來問道:小子,想不想出去?牢獄深深枷鎖沉沉,我以為為玩笑話,當下便就不理他。次日他又問一句:小子,想不想出去?哎!那時我怎知他是何意?可歎年少無知,一味以貌取人,那日又不理他。第三日老者又問,我那時已是奄奄一息,迷迷糊糊迴了一句——”


    “不錯,書上都是這麽說,然後你便出去了?”薛萬裏怒道:“怎麽老是插嘴?你不說話會死麽!”小方子怒道:“你知道個屁!有說的有問的,這樣子講故事才有意思!”薛萬裏重重一哼,又道:“然後我便出,哎,不是!他說他有辦法,隻是要等三年,嘿!三年便三年,三年很長麽?隻要有命出去報仇雪恨,見到一家親人老小,三年不算長!”


    小方子打個哈欠,搖頭晃腦道:“下頭的事兒,你不說我也知道拉!”薛萬裏氣道:“光知道瞎搗亂!你知道,那你來說!”小方子清咳一聲,不慌不忙說道:“下麵是神人老頭兒教你武功,你練了三年練成了,闖出了大牢,沒錯罷?”薛萬裏點頭:““沒錯,許是我太笨了,他說三年,果是三年才得小成,哎!”


    “後來你就找那馬的報仇,殺人放火,最後報完仇迴家,一家團,咦,有點兒不對!”既已歡歡喜喜一家團聚,又何來神神道道孤家寡人?故事裏頭好人不應該都有個好結果麽?難不成這老薛不是好人?小方子思之不解,一時又茫然了,頭有點兒懵,心有點兒亂:“老薛,我不明白了,還是你說——”


    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


    應該是有一個好結果,但結果隻有一個,應該終歸還是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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