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亭。


    城西亭十裏,又見十裏亭。依稀物是人已非,卻教今日又候誰?亭畔荒草萋萋,枯莖隱隱現現,地上泥濘淩亂,積雪半數化水。雪水複歸大地,滋潤野草重生,故人一去不返,空留滿腔悲意。兄弟,兄弟,聽兄一言——


    無殺,無殺,痛殺我也!


    薛萬裏默然而立,對亭憑吊一句,含淚再也無言。此時觸景傷懷,無異創口灑鹽,痛上加痛。本不忍來,又如何忍得住不來?痛罷,痛罷,好過麻木不仁,既會痛,便知自己還活著!前路漫漫,未知何處是我歸宿;逝者安息,待得來日共飲黃泉。


    “喂,你個死老薛,也不等等我,良心都叫狗吃了!”蹄聲陣陣,一人扯著嗓子大唿小叫,渾不顧已打破此處寧靜肅穆的氣氛。非常之不易!非常之可惡!七手八腳收拾好東西,結完賬人早沒影兒了,急急問路人,忙忙往前追,總算是趕上了!說的方老大,這都急出汗來了,那沒良心耷拉著個臉扭頭兒就走,老子該他的麽!


    小方子怒不可遏,登時翻臉大罵,薛萬裏一躍上馬,自也不去理他。


    馬兒輕嘶一聲,揚蹄緩緩前行。


    你罵你的,他走他的,反正就是不說話,一味裝傻裝啞巴。忿忿罵了幾句,小方子又忙不迭上馬追去,也是實在拿他沒辦法,死傻子會動了也不過是個會動的死傻子,罵也沒用,走罷!薛萬裏信馬由韁,任憑馬兒緩緩前行。小方子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也懶得理他了。一雙人馬逶迤而行,尾巴之後有尾巴。


    你走到哪兒他走到哪兒,緊咬不放,也不搭話。薛萬裏本就心中煩惡難言,行不一時,愈加煩燥,驀地扭頭兒一眼瞪過!小方子本是懷恨在心,來自也不理不睬,故意緊跟慢跟死纏到底!二騎一前一後又行片刻,薛萬裏忽又迴頭,小方子自覺大占上風,頓時神色儼然不作理會。卻不料老薛看的不是他,兩眼直直向他鐵黑豆自身後望去,小方子一眼看過,也是大吃一驚驚!傻乎乎當了半天尾巴,沒想到自個兒也有尾巴!


    一二三四五,遠處幾個冒充路人跟在後頭,隻是兩件差服三襲青衣暴露了自家身份。遙見二人迴頭望來,幾人低頭看地仰望天,故意裝作沒看見。小方子一時有些驚慌,不由伸手往腰間摸去!這幾人陰魂不散,顯然是不懷好意!此時不能指望死傻子,出事兒還得靠自個兒,方老大心裏嘀咕,當下留神戒備。


    一行人有前有後,默不作聲再行半晌,小方子連連迴頭,脖頸也酸了,心下已是大為不耐!走道兒拖著好幾條尾巴,任誰誰也不得勁兒,小方子是煩了,前頭還有個更煩的。薛萬裏也是心煩意亂,一腔鬱結之氣幾欲破胸而出!終是一躍飛身下馬,一言不發迎頭趕去!小方子嚇了一跳,眼瞅他擦肩而過,嗖地帶起一道冷風——


    那幾人扭頭就跑,兔子似的溜得飛快!隻見老薛拍馬殺到,老鷹一般撲了過去!


    人調頭,倒追尾,前麵撒丫子,後頭飛毛腿。


    說時遲,那時快,眼瞅越追越近,隻聽“撲通”一聲,一人悶聲倒地!


    再看老鷹折翼馬失前蹄,老薛滾雪沾泥趴地不起。


    高手一個?倒地誰個?血蹤萬裏?趴在雪裏?有幸目睹怪現狀之人均是大出意料,嘖嘖稱奇。小方子目瞪口呆,一時隻疑又做夢了,老薛武功高強,怎會無故跌跤?看樣子是摔得不輕,竟爬也爬不起來了!怪事,怪事,哎呀!莫不是傷勢又發作了!一念及此連忙下馬,匆匆跑過去察看——


    沒的說,自是傷勢發作,否則區區幾個鼠輩,還不是手到擒來?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可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幾個鼠輩猶自一臉幸災樂禍指指點點,薛萬裏不由得一腔怒火熊熊燒起!怒則怒矣,奈何貫穿劍傷未愈,方才強運內力又是胸前創口迸裂,此時內息滯澀氣力全無,又怎生克敵製勝?少頃吡牙咧嘴給小方子扶起來,薛高手一瘸一拐走了迴去。


    一口惡氣沒出,轉眼顏麵全無,薛萬裏灰頭土臉爬到馬背上,心喪若死。


    馬兒輕嘶一聲,複又前行。


    怎知背上騎者愁腸百結處,我自默默負你前程萬裏路。


    想那許多身後事,還不是得往前走?莫管路難易,但走便前行。


    路、路、路——


    行,行,行——


    行了一忽兒,心頭煩惡稍怯,薛萬裏精神漸緩。


    閑人淡事,管他作甚!再一時氣力漸複豪情暗生,薛萬裏展臂攬韁猛地一抖——


    馬兒歡嘶一聲,昂首奮起蹄濺雪泥,箭一般馳向前方!


    “老薛!”小方子驚叫一聲,急忙打馬跟上。


    他那兒從心所欲說跑就跑全無征兆,你這兒無所適從緊跟慢跟一了百了,隻苦了我等追隨者,卻又如何是好?跟蹤幾人見狀撒開兩腿,奮起直追。奈何一鼓作氣三而竭,兩條腿怎跑得過四條?追追追,六親不認可憐跑路五兄弟,跑跑跑,七竅生煙隻盼*不離十。心意無上下,腳力有高低,不一時官服二差兵當先氣力不濟彎腰大喘,隻餘青衣三兄弟猶心存僥幸提氣猛追!再片刻直追得心慌氣短腿抽筋兒,隻得無奈駐足,眼睜睜看著二人雙騎絕塵而去。


    天色晚,無巧不成書,官道旁,有間小客棧。


    薛萬裏推門而入,徑自往床上一躺,將身複作死人狀。


    “走了一天,活傻子還是死傻子,不吃不喝話也不說一句,這不是?又躺這兒了,地方換了人沒換,甚麽都得自己幹!命苦啊,苦命的人!”小方子一臉疲憊,發上幾句牢騷,也是無可奈何。少頃撅著嘴自行收拾行李,打水洗漱忙裏忙外,又叫店家上了酒菜自行吃喝,對那活死人已是不報任何希望了。


    人生第一要緊事,便是吃飯。店家自然有酒菜,酒是不好喝,上茶;菜也沒幾道,全要!小爺有的是金子銀子,早就不當叫花子多年了!你看晚飯熱氣騰騰,有幹有稀,吃得舒舒服服,勝過中午幹硬饅頭就冷雪,這有多好?隻是自斟自飲有人無伴,吃著冷冷清清,小方子心滿意足大吃大喝,忽又悲觀失望邊歎邊吃。


    人生第二要緊事便是睡覺。客棧自有床,此屋放兩床,半傻占一半,兩張還一張。行了一天路,奔波複勞苦,無人可說話,有馬磨屁股。方老大累了個半死,那是相當不容易,又氣個半死,也是相當地可憐。如今總算是得歇了,反正自家吃飽喝足,何必管他死人喘氣兒?洗洗,睡了。


    天地變色夜深沉,萬物歸寂人朦朧。


    二人仰臥,一夜無話。


    次日,天方破曉,小方子睜開惺忪睡眼,忽見那人仰天閉目鼻息沉沉——


    竟是,睡著了!


    有門兒!


    既已知道睡覺,當是死人見緩,小方子心裏一動,忙披衣赤足下床,躡手躡腳俯身細看。胡子又長了,黑須灰臉,眼窩更深陷,麵龐憔悴,哎!可憐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人都沒了,你這又何苦?小方子屏氣凝神看了半晌,心中柔情忽動,細聲細語道:“睡罷,睡罷,薛大傻,睡醒就好啦!”


    薛萬裏猛地睜開雙目,兩眼呆直!小方子嚇得一個激靈,扭頭兒就跑!


    半晌。


    小方子怒氣漸湧:“又不理人!”薛萬裏裝傻充楞,一味不理。小方子冷笑一聲:“你有病罷!”果然是有毛病,而且病得不輕,甚至不見好轉,死傻子睡醒了變作睡醒的死傻子,傻瞪著眼不說一句話。小方子也是無語了,一時心灰意冷,隻覺前路暗淡苦海無涯。不管不管,吃飯吃飯,你有飯不吃,我不是傻子!小方子嘮嘮叨叨忙活一通,備齊飯菜開懷大嚼!大傻子終日一口吃不上,小聰明卻是一頓不落下,二人孰高孰低由此可見一斑。


    奈何?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又不是餐風飲露的神仙,不吃飯怎成?吃得飽,才有精神勞神,吃飽了,才有力氣鬥氣!小方子將一腔無名火全部化為食欲,落實在滿口好牙上,死命狂咬亂嚼。將將吃個半飽,猛聽那邊“咕嚕”一聲巨響,聲若雷鳴韻味悠長。小方子捧腹狂笑,半口飯噴了一地!好漢撐得往,好漢肚子撐不住,這不是?咕咕叫著抗議了!


    有口不作語,空腹將冤鳴。


    辦完第一要緊事,小方子四顧片刻,一時又覺無聊。看看窗外,晨間道路結冰,地上又濕又滑,不是上路時候。便上了路也不知道去哪兒,還是京城麽?也許罷,再看看床頭,那一張半死不活的臉,去哪兒也沒意思了!無聊之餘,自顧取出腰帶劍倚窗把玩。劍在帶中,隻露黑柄,帶梢有一黑扣,以尾環首。那灰帶似綢又似帛,也不知何物織就,終日納鋒銳於其間,竟無一絲破損之處。


    小方子滿意點頭,又往腰間係去——


    少年腰身纖細,待扣銜劍鞘,腰間尚餘了半尺,卻不合身。小方子搖了搖頭,解下劍帶,慢慢拔出軟劍。墨色劍身無聲無息緩緩出鞘,纖細窄薄,烏光閃動處劍尖微微顫抖:“蛇劍!墨練!”思及那黑衣人一劍在手赫赫生威,方老大心中豪情湧起,驀然大喝一聲,一劍刺出!墨練左晃右抖,悄然無聲,不複往日聲威。


    小方子氣急,人欺負人,劍也欺負人?死人管不了,活蛇又不聽話,反了反了,都反了!劍風破空而起輕輕嘶嘯,旋即咻咻鳴響不絕於耳。小方子冷哼一聲,心道我還冶不了你?讓你狂,給我叫!解氣解氣,整天守著個會說話的啞巴,比對著啞巴還無聊!鬱悶鬱悶,教你裝傻裝啞巴,我自苦中作樂,鬧你個天翻地覆才好!


    偷眼一看,薛萬裏是怒容滿麵!


    “哈!生氣了!”小方子心下暗笑,刷刷猛揮幾劍,忽又放慢節奏,扭腰擺胯胡砍一氣!不一時緩緩湊過身去,口裏哼著小曲,旁若無人。終是仗劍跳舞,全身猛顫打擺子,狀若瘋癲!沒辦法,這叫趁熱打鐵,這會兒不瘋一會兒真給他逼瘋了!為的你生氣,就怕你不生氣,死馬當作活馬醫,以毒攻毒盼奇跡!


    “將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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