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無殺緩緩起身,凝目望向天際。


    陰雲密布,天無日,寒風濕冷,人不語。


    薛萬裏笑道:“厲兄?”厲無殺默然半晌,忽道:“巳時已盡。”薛萬裏皺眉道:“那又如何?”厲無殺不答,轉身向小亭走去。隨即繞亭轉了轉,手中多了一物。有頸無頭,有口無心,有肚無腸,竟是個酒壇子!薛萬裏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藏哪裏了?”厲無殺淡淡道:“喝完再打。”說罷徑直邁入石亭,破開泥封取碗倒滿,遙遙一邀。


    “燒刀子!”客人未至,已聞其香。薛萬裏精於此道,一語叫破。厲無殺點點頭,一飲而盡。薛萬裏一口喝幹,眉開眼笑:“痛快!卻不知喝的朋友酒,還是仇人酒,抑或是斷頭酒?”厲無殺倒上酒,微微一笑:“都是。”薛萬裏笑道:“既都是,連喝三碗,幹!”


    一人倒酒,二人同幹,連盡三碗。


    “我也要喝!”小方子叫道。


    薛萬裏眼皮也不抬:“哪兒都有你,一邊兒呆著去!”


    “打架我不行,喝酒我可有一手兒,閃開了!”小方子抄起一碗,咕嘟就是一口!


    “啊——”


    小方子長聲慘叫吐舌亂跳,五官痛苦擠作一團。前日喝過一迴,方老大便以為有了經驗,卻不知酒與酒不同,此酒名曰:燒刀子。酒濃味烈,遇火則燒,入口如燒紅之刀,入腹如滾燙之火,因之得名:燒刀子。薛萬裏哈哈大笑,扯過他端起碗勸道:“果然有一手兒,再來一大口!”小方子魂飛天外,掙開身子撒腿就跑,火燒屁股一般。


    一碗又一碗,酒幹酒未幹,半壇再半壇,喝完喝不完。


    厲無殺一躍而起,飛身出亭。薛萬裏緩緩立起,踱步跟上。酒熱肚腸,酒暖心房,卻化不開這死局,不死不休之局。


    二人再戰。


    厲無殺再變招。驚蛇輕靈有餘,厚重不足,千蛇攻勢淩厲,耗力甚巨,兩兩配合交錯使出,劍招因勢利導,劍勢更加飄忽不定難以捉摸。薛萬裏以不變應萬變,仍以掌風壓製劍勢,擇機反攻幾掌,不急不燥。又鬥小半個時辰,仍是不分高下。氣力各耗六七成,新傷舊傷齊發作,如此一來隻怕二人未分勝負又已力竭。卻不知了事在今日,今日何時了?


    烏雲蓋頂,天色愈加昏暗。道道烏光隱於灰暗光線之中,更是難辨行蹤。天時不利,薛萬裏暗生不祥之意,連連奮力搶攻,隻求速戰速決。厲無殺知他心意,劍勢略收,轉為耐心防守,以待時機來時作出致命一擊。鉛雲層層當空覆,四方一片陰霾,時當正午,卻似黃昏,須臾之間陰雲堆積遮蔽天空,白晝已化黑夜!劍身忽如蛇匿,無影無跡無聲無息——


    薛萬裏心頭驚悚,自知此時危在旦夕,大喝聲中雙掌連連擊出,掌掌直取對手要害,渾然不顧劍在何處!雖不見軟劍,劍必在手中,望定肩臂以攻為守,隻此一法。時機已至,厲無殺出劍搶攻,劍風破空唿嘯,千蛇再現!同是千蛇,此刻昏暗之中若有若無,這又如何防禦?這千蛇為劍所生,不在劍路,實無可防。薛萬裏卻也不管不顧,隻一味出拳近身強攻,既無法防便不去防,看不見殺人的劍總看得見殺人的人!


    拚了!


    厲無殺勝券在握,自不願與這光棍同歸於盡,對付光棍漢,還得遊擊戰。拚為下策擾為上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待他力氣用盡,自然任人宰割。厲無殺繞場遊鬥,時而發出一劍,翩若驚鴻,時而數劍齊發,矯似遊龍。薛萬裏攻也攻不中防又防不住,一時叫苦不迭卻也無計可施,振作精神連連騰挪之際耳畔已是嗤嗤連響,身上也不知給他劃了多少道口子。忽地額上一涼,旋即一道熱流緩緩而下,鼻中血腥之氣大作!


    敗了!遍體鱗傷,眼前依舊昏暗,一顆心霎時沉入穀底!薛萬裏苦笑一聲,自知再難撐過三息,兩息,還是?正當此時天開一隙,宛若拂曉第一道曙光,如一支利箭般破雲而出!蛇首驟然現身,劍尖近在眼前!薛萬裏不驚反喜,側身避過,唿地一掌反攻迴去!厲無殺微微一歎,心知良機已失,避開一掌,複起淩厲招式挺劍攻上——


    縷縷光線自雲隙傾瀉而下,天色愈亮。


    須臾點點白茫從上空飄搖而降,落地無聲。下雪了。


    旋即雪花由小及大,如團團柳絮如片片鵝毛,紛紛揚揚飛舞,靜靜沒於四野曠地,戀戀停於草枝木梢。


    雪中激戰!


    形勢逆轉。雙掌挾風裹雪,陡然威勢大增。雪花本是至柔之物,此時在掌風催動之下,散為無數細小粒末唿嘯湧上,如風生尾,束雪作鞭,直掃得麵部隱隱作痛,雙目迷離難睜!厲無殺眼前一片白茫茫,渾不見雙掌隱於何處,天變時機變,登時又落下風!驚悚之際連連揮劍護住周身,不求傷敵先作自保——


    薛萬裏身經百戰,如何不知其中關竅?當下雙掌連擊,強攻猛攻,力求借助天威一舉克敵致勝!厲無殺苦撐片刻,隻覺目眩神疲,漸漸不支。略一失神肩膀一麻,已給掌鋒掃了一記,霎時痛入骨髓!心知此時一味防守終非長久之計,沒奈何又持劍反攻,頂風冒雪,隻奮不顧身以命相搏!薛萬裏雖攻勢占優,但連番惡鬥之下氣力又將耗盡,加之失血已多,此時亦是強弩之末,惟拚盡全力舍命相爭!


    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今日生死之戰,當是了結之時!


    血戰!雪戰!


    老薛是血流滿麵,如厲鬼,皚皚白雪之中,一臉鮮紅更顯得觸目驚心——


    打不過了!老薛要死了!小方子越看越心驚,忽然想起夢中景象:“老薛!老薛!”驀地心中大慟,一時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鋼刀狂舞著衝了過去:“我來幫你!”薛萬裏猛吃一驚,百忙中一眼掃過,已見他跌跌撞撞衝了過來!此時此處極為兇險,莫說刀劍無眼,便給掌風掃上這小鬼也是不死即傷:“滾迴去!”


    喝聲未落,身上已添一道新傷。


    小方子熱血沸騰兩眼模糊,轉眼奔至近前,大吼一聲衝入戰團!


    薛萬裏大驚!心神已亂!出掌?收手?救人?念頭一閃而過,左胸已是一涼——


    薄細劍身透體而入,直刺心房。


    一刹那,何其長。


    半晌,薛萬裏緩緩抬目,輕輕一歎:“厲兄,怎不刺下去?”厲無殺收劍,一笑:“這不算,再比過。”小方子也知闖禍了,囁嚅道:“老薛,我,我不是——”薛萬裏看也不看,手一揮:“你走罷!”小方子低頭嗚咽道:“我怕你,怕你嗚嗚,老薛!”薛萬裏冷冷道:“叫你別來,不聽,讓你別動,又不聽,現下險些害死老薛,你滿意了?”小方子滿腹委屈,卻不知如何說個明白,坐在地上抽泣幾聲,忍不住大哭起來。


    半晌,哭喪著臉爬起身,抹著眼淚走開了。


    雪還在下。


    天地皆白,萬物一統。


    厲無殺一振軟劍,揚眉道:“薛兄,請!”薛萬裏恍若不見,怔怔出神。良久,展顏一笑:“厲兄,在下有一事相求,還望厲兄成全。”厲無殺淡淡道:“薛兄不必客氣,但講無妨。”薛萬裏拱手道:“你我此戰勝負難卜,各安天命便是,薛某死亦無憾,隻是這孩子,嘿!厲兄,若我今日死於此地,勞煩厲兄多多照顧。”


    “不成。”厲無殺毫不猶豫,一口迴絕。薛萬裏愕然道:“怎麽?”厲無殺冷冷道:“無殺獨來獨往慣了,他又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自找麻煩?”薛萬裏怔了怔,苦笑道:“厲兄說得是,隻是這孩子孤苦無依,我若一去——”


    “關無殺何事?”厲無殺麵無表情。薛萬裏怒氣上湧:“厲兄,我敬你是條漢子,你,你怎!”厲無殺冷笑道:“無妨,待你去時,我便教他陪你上路,保你黃泉路上不寂寞!”薛萬裏竦然一驚:“厲兄,莫開玩笑!”厲無殺搖頭道:“無殺一生,從未開過一句玩笑。”薛萬裏大驚失色,一時怔在場中。厲無殺一臉冷漠之色:“斬草須除根,你死之時,便是他喪命之際。”


    “斬草除根,斬草除根,哈哈!”一腔怒火陡然騰起,薛萬裏打個哈哈,目注對方一字字道:“這話當真?”厲無殺冷眼迴望,緩緩道:“當真。”薛萬裏怒氣勃發,終是縱聲長笑:“好!好!好!厲無殺,你既有此心,薛某今日便舍命相陪!”厲無殺不動聲色,慢慢挽起軟劍,驀地直臂一振——


    嗡鳴聲起,劍若流星趕月,劍身顫如驚蛇,劍尖倏忽左右而分直取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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