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慢走,恕不遠送。”聰明人從來不講廢話的,自雙兇破門而入,範員外審其人,度其勢,思慮萬千多計相應,也不過是廖廖數語。言多必失,上迴不守客氣兩句,轉眼便就授人以柄,還不長教訓麽!實是客套不得!


    見瘦員外也不拽文了,方寨主滿意點頭:“你這人不壞!這金子我就收下了,呃,還有個事兒麻煩你!”範貴之心尖兒本就是懸著的,聞言咚將一跳直真頂到嗓眼兒,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連連撫胸大咳!小方子撓了撓頭,看過一眼,薛萬裏聳聳肩膀,嘿嘿一樂。範老爺緩過一口氣,登時怒發衝冠,上前就啪啪賞了那草包兩記耳光!


    “想想罷了,那姓薛的如猛虎待噬,怎可自尋死路?哎,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死早托生!”一念及此,範貴之心裏一酸,反而漸漸平靜下來:“說罷。”小方子想了想,大聲背道:“本寨主兵多將廣,威風掃地……”薛萬裏撲哧一樂,小方子猶疑道:“怎了?錯了麽?”薛萬裏笑道:“威風八麵。”小方子點點頭,接著背道:“威風八麵掃地……”


    “這孩子怕是哪家府裏打雜的,一門心思隻知掃地,卻不知怎生被這姓薛的拐騙至此,又給當作傀儡!”範貴之心下傷感,已是漏過兩句,忙又側耳聽去——


    “近日生意不好,十分缺兵少糧,因此特地前來……”


    “糧!”


    一塊大石落了地,範貴之心頭登時一鬆,又是一緊:“下頭廢話不必聽了,自家兵是沒有,糧可多的是!事有蹊蹺,這二位山大王明擺著冒充的,卻不知要糧何用?這糧食可是自家命根子,便給他二百兩金子有些肉疼,迴頭一石糧漲個三五文錢,不又補迴來了!咦?不對,得漲七八文!噝!還是不對,得漲……”


    小方子結結巴巴背完,大大鬆了口氣:“二當家,怎麽樣?”薛萬裏大拇哥一挑,又一指:“稟報寨主,他沒好好兒聽!”一眼瞥過,範員外正自歪著頭琢磨事兒,顯然是走神兒了!方寨主登時勃然大怒,麵孔一板大吼道:“喂!那個瘦子!”猛地被他打斷了思路,一本賬全亂套了,範貴之也是心煩意亂:“別亂嚷嚷!”


    “既不認真聽講,又敢頂撞本寨主,還說,亂嚷嚷?”方寨主心裏頭是驚怒交集,指點大喝道:“反了!二當家,上!”語未落,薛萬裏虎吼一聲,吊睛立口虛爪臨地,作勢欲撲!範貴之大驚失色,猛地退後連連擺手:“別,別過來!給給給,我給糧!”小方子將手一擺,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哼,服了麽?”


    “是是是,多少糧,說個數兒罷!”


    “十萬石!”範貴之驚得柳軀一彈三尺高,半晌才晃晃悠悠落了下來,尖叫道:“多少?”


    小方子撓撓頭,一字一頓說道:“十、萬、石。”


    十萬石,幾乎是範家糧行全部庫存了!範員外心下是又驚又疑,心道莫不是給匪人摸了老底兒?定了定神兒,轉念心生不屑:“兩個粗人,知道十萬石是多少麽!八成是嫌銀錢少了,又耍花招兒!”範貴之上前一步,冷笑道:“怎麽個十萬石?講來聽聽?”小方子一怔,喝道:“本寨主算術不好,二當家,算給他聽!”


    “是!”薛萬裏上前一步,搖頭晃腦道:“我寨一萬精兵,一兵日食十斤,一日用糧十萬斤,即千石,十日萬石,百日十萬石,不過三月之量,多乎哉?不多矣。”一人,一天,十斤?範貴之也是吃糧食長大的,登時就發現了其中破綻,心道你寨裏養的精兵還是豬兵?何其荒唐可笑,竟然還他姥姥的拽文?不倫不類!


    “不對對不,這賬不對!日食十斤,豈有此理!”


    “怎麽不對?本寨的兵都能吃,哼,比如這二當家,日食百斤!”方寨主腦子裏對斤兩認識嚴重不足,以為越多越威風,卻不知這下胡吹牛皮便吹不破,二當家肚皮也給撐破了。薛萬裏也不好拆穿他,隻得默不作聲強運內功,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一百斤。說笑而已,不心當真,有兵也好無兵也罷,便許他百萬石,他也得運得走才成!範員外此時成竹在胸,自不與之作錙珠之爭,隻在口中敷衍:“十萬石也成,隻是糧食散於各行倉庫,調用不便,可否緩上幾日?”


    “是麽?這樣,呃,真是麻煩!”方寨主皺起眉頭,薛萬裏笑道:“寨主不必煩惱,糧食就在後院。”小方子怒喝道:“大膽!狂徒!敢騙本寨主!”範貴之不動聲色,目注薛萬裏:“何以見得?”薛萬裏仰望碧空:“雀鳥相告。”範方二人同時一驚,隻聽他歎道:“群鳥清唳而至,集於後院上空不散,當為囤糧所引;啾啾而鳴,久久盤旋不落,隻因有護糧絲網阻隔;偶有數隻落不複起,驚聲淒叫,自是陷於網中不得脫逃!嘿,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血淚之悟,醍醐幾分?”


    小方子聽了個半懂不懂,立在獅頭上自去眺望空中鳥兒,口中嘖嘖有聲。範貴之怔立場中,一時驚竦難言:“早知這大漢非同尋常,武功高不說,眼力見識更令人心驚!後院種種如同親見,這,這,這言外之意?”不及深思,方寨主觀鳥已畢:“老騙子,哈哈!這下沒話說了罷!”範貴之抬頭看他一眼,低頭又思。


    草包立得高,依然是草包,何必浪費心思?此時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已是戰況最激烈之時,當務之急是搞定那姓薛的狠角兒——


    見這瘦員外老毛病又犯了,小方子霎時心頭火起,瞪眼嚇唬道:“少瞧不起人了!你是不知本寨主的厲害,哼哼,敢把糧食藏起來,信不信我一把火給你燒了!”範貴之猛地打了個冷顫,霎時對這草包另眼相看,心中警醒萬分:“這放火與殺人同列,居諸惡之上,輕則燎物傷發,重至家毀人亡,恁地毒辣!莫輕忽,那小鬼還真幹得出來!方才石獅離奇入院,多半也是他出的餿主意!不能過於藐視這草包!


    “寨主息怒!息怒息怒!”卻也無法,隻好點頭哈腰,硬擠出幾道笑紋,上前尖聲細語連連賠罪。方寨主盛怒之下,隻是冷笑不依。範員外無奈,隻得大拍馬屁,連用英雄、好漢、高人、威風、伶俐、俊秀、聰明過人等十數動聽水詞,才澆熄了這團無名業火。範貴之抹把泠汗,連連暗道僥幸,實不該忘卻一事——


    凡草包,有一共同特性:最不喜別人輕視於己!一旦被人小瞧了,憤怒中又引出另一共同特性:遇火即燃!若不及時製止,當即發生質變,成為:火草包!一將燒起,劈叭作響,傷人害己,同歸於盡。


    心中感慨,轉過身來,身後卻是被他擱置已久的大草包了。熊管家正自無所事事,見老爺向自家走來,忙就大步迎上聽候吩咐!莫不是要以大欺小,以包製包?萬萬不可,大小二包草扭在一起,終將化為一巨草包,摩擦生火不引自燃,徒增火勢而已。雙方僵持不下,仍需借助外力,**行不通,還有白道兒!


    清州府!


    往日逢年過節也不曾輕慢了,範員外更與那包大人有幾分交情,遇匪求助正是名正言順,於公於私官府也得出麵了。當然衙門的人也是不能輕易動用,範員外思慮周詳,那裏是一個草包大人帶著一窩兒大小草包,來了也是添亂!不過此時無路可走,也隻好將就用了。稻草兵便即無用,唬唬賊人也是好的!


    “聊勝於無罷!”範貴之目送熊管家離去,拈須輕歎。快車常於平地覆,溺水多是善泳人。範貴之精於算計,卻不知此時一念動起,實為今日此事最大敗筆!堂堂官府便如此不濟事麽?偌大衙門就全是草包麽?稻草兵又隻能用來唬人麽?眼高於頂,目中無人,老毛病一犯再犯,今日之事神仙難救,範府之衰落便由此念而生。


    午時將至,冬日溫陽當頭,庭院中寒意稍怯。


    大小三人伴一石獅,你來我往談興正酣。範員外軟語相求——不成!又許以厚禮——不成!複誘以美食——不成!再動以美色——不成!說來說去總是不成,黑風二虎一門心思就認準了——十萬石。範貴之越說越急,索性拋出最後一式殺手鐧,一甩袖子尖叫一聲:“十萬石,便與你了!”小方子一怔,隨即眉開眼笑:“二當家,成了!”


    卻見二當家眉頭緊皺,竟似大為煩惱,猛聽那瘦員外冷笑一聲:“成成成,便喚來你那一萬精兵,取了我這十萬粗糧迴寨去罷!”方寨主是一根兵毛也沒有,卻也不慌不忙。昨夜一番密謀辛苦背詞,此時即將大功告成,這最後一關自也早有準備!當即麵孔一板,清清嗓子,背出了劇本上最後一句台詞:“本寨主不用兵運糧,哈!清州城十幾萬百姓,自會來幫忙!”


    範貴之聞言一怔,卻也終知這二位今日登門拜訪,心裏頭打的甚麽鬼主意!二百兩自是穩拿,十萬石也是真要!劫富濟貧,想當英雄?人人稱頌,四海揚名?卻拿別人錢物胡亂施舍!可不好算計,端的會思量!範員外咬牙切齒怒目而視,胸中恨意如潮翻湧。半晌,忽狂聲尖笑不止,柳身顫抖起伏,勢如雨打芭蕉:“好!好!好!妙!妙!妙!”


    “瘋了!”小方子驚駭不已,瞠目結舌。


    “十萬百姓十萬米,二位英雄好計較,成!這就去一個個兒叫來,來取糧罷!”


    “哼!這可是你說的!二當家,二,二當家?”


    二當家眼神茫然,呆呆怔立,竟似傻了!


    眼見這二人一個發瘋一個變傻,小方子不由也迷糊了,驀地大喝一聲:“二當家!”


    薛萬裏緩緩搖頭,歎道:“寨主,這十萬百姓,咱二人喚不來。”


    天上掉銀子,換誰也不信。今日硬是要掉,方寨主親眼所見,跑到鬧市大叫:天上掉銀子啦,大夥兒快去撿!結果可想而知,不是被當作瘋子揍將一頓,就是給當成傻子吐上幾口!是糧食,不是銀子,但依範員外以往種種手段,百姓若必選其一,寧肯相信天上掉銀,也不相信範府贈糧於民!再者薛方二人均是外來戶,人生地不熟,又如何——


    麻煩了!


    殺手鐧一出,場麵瞬間逆轉!範員外狂笑不已得意非凡,方寨主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二當家早覺勢頭不妙,終因漏算一步導致棋差一招,已是無力挽迴敗局!奈何?黑風二虎臨時抱佛腳,劇情未設計好便上台演,便東挪西借撐到此時,不免也是淪為一雙笑料!散了罷!收了賞錢,草草下台,灰溜溜迴家罷!


    且莫愁,何必走,世事如棋變幻莫測,何處有攪局的何處便有攢場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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