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掌櫃陳訴完畢,含淚趴跪堂前,隻等知州大人定奪。


    包清眉頭皺起,凝神思索。這包大人一思考,案情走向便難以預料了,胖掌櫃心裏是著實沒底,不由連連暗自禱告,期盼蒼天有眼不負良民。隻是天道莫測好人難當,包大人思索片刻,言道:“此案並無疑點!他既有物相抵便不算賴賬,物超所值自然要找銀子,你找與他便是,此番又是所為何來?”


    何明達肚裏偷笑:“本班頭酒樓之言你聽不進,鬧到衙門還不是一般下場!”胖掌櫃聞言心裏連連叫苦,暗道今日運氣太背,隻怕難以全身而退了!他也是個機靈之人,此時已知傳言非虛,這包大人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若想贏得官司隻有胡攪蠻纏,以奇對奇了:“知州大人,他這相抵之物小人不知可否兌現,更不知作價幾何,求大人明斷!”


    這一手兒無視案情,直取證物,難題又拋給了包清。包清點頭道:“抵物何在?”胖掌櫃大叫:“抵物是一張海捕公文,上頭畫的正是這人,匪人薛萬裏!”本是財物糾紛,竟扯出在逃重犯!案中有案,包大人正好大展才華,聞言登時精神大振:“堂上人犯,掌櫃之言可屬實情?”薛萬裏見他審得熱鬧,忍不住玩兒心大起:“話是沒錯兒,呃,隻是這證物有些出入。”


    一張告示。


    一衙役接過呈上,包清展開觀看,卻見上麵畫個邋遢小童,皺著眉頭又看了看文字,猶疑問道:“這,這是何人?”薛萬裏一指小方子,笑道:“是他!我路見不平,擒了這小賊,特來領取賞銀!”怎地一賊未平,一賊又起?包清大奇:“看你小小年紀,竟是,你可是——?”幾次三番看到老薛威風又神氣,小方子心中早已對他大大地佩服,更覺他在身邊猶如頭上撐了一把堅實巨傘,天塌下來也不必害怕!


    此時也自不懼,便就學了他樣子,昂首挺胸道:“正是方某!”


    包大人麵孔一板,抓一簽擲出:“拿下!”


    眾衙役驚魂未定,仍是喏喏不前。一人立不住了。班頭毛莽,身強體壯,更得知州大人賞識,委以重任,此時一眾手下個個膽小如鼠,豈不正顯得自己平日訓導無方?眼見包大人眉頭皺起,不滿的眼神就要轉到自家身上,毛莽當下挺身而出,拿了繩索便綁!薛大俠視若無睹,方小俠抵抗不得,轉眼給他五花大綁,呆立堂中。


    包清拈須,微笑道:“案情已明,人犯伏法,本官已有定論。現宣判如下:方姓匪人押入大牢,日後發落;薛壯士見義勇為,擒賊有功,賞銀百兩,免去所欠飯錢;得順樓掌櫃誣告良民,欺騙本官,罪加三等,罰銀百兩,仗刑五十!”


    五十大板!還有命麽?怎地還有另外一張,告示!胖掌櫃大叫一聲,當場昏了過去!薛壯士得意狂笑,方惡少憤憤不平破口大罵,衙役們呆若木雞,觀眾連連歎息。正是糊塗官斷葫蘆案,審的糊塗,輸的糊塗,贏的也糊塗,看的更糊塗。眼看就要糊裏糊塗散場了,隻有一個明白人,何副班頭!


    何明達兩方均知底細,見狀心裏冷笑:“哈!別急著走,事兒還沒完!”


    果然,不出何班頭所料:“且慢!”


    包大人已然準備退堂了,聞言皺眉道:“又有何事?”


    薛萬裏笑道:“大人,小的還有一筆賞錢沒領。”


    又一張告示。包清驚奇接過,看片刻,驀地臉色一白:“暫緩行刑!”


    那胖掌櫃昏迷中正要被拖出去打板子,又給拖了迴去。小方子眼看就給抓進去坐大牢了,也給扭送迴來。包清啪地一拍驚堂木,目注薛萬裏,緩緩道:“好一個大膽狂徒!可知戲弄本官,該當何罪!”薛萬裏皺眉道:“大人何出此言?”包清怒道:“你窩藏證物,欺詐本官,致使本官作出錯誤判斷,一世英名險些喪於你手,實在可恨!罪大惡極!”


    “此言謬矣!若我有心藏匿不交,你手中卻是何物?我既無意隱瞞於你,又何來欺詐一說?”薛大俠向來是無理狡三分,包大人低頭苦思話中涵義,隻覺似乎甚有道理,卻又不知哪裏隱隱有些不對勁兒。這一思索便又繞進去了,包大人腦子是越想越迷糊,一時無言。半晌,抬頭歎道:“此事暫且不提,你重罪在身,想必是來投案的罷!”


    薛萬裏笑道:“我不來投案,我舉報人犯。”包清奇道:“舉報何人?”薛萬裏道:“薛萬裏。”包清又驚又奇:“這,這,怎能自己舉報自己?豈有此理!”薛萬裏麵露訝色:“有何不可?舉報人薛萬裏舉報逃犯薛萬裏,刑律上有講本人不許舉報本人麽?”包清又是一愣,心道此話倒也沒錯兒,但好似哪裏又有蹊蹺,再一思考,腦筋已是七歪八繞都纏到一起了。


    又過半晌,包大人一拍腦袋,大笑道:“舉報之事依你所言,但你今日自投羅網,哈哈,本官就不客氣了!”說罷一拍驚堂木,抓一簽猛擲地上:“來人!拿下這薛匪!”眾衙役口中唿喝,皆畏縮不前,何明達更是暗自往後蹭了幾步。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班頭毛莽,越眾而出,怒目而視,拔出腰刀,大喝一聲撲了上去!


    何明達閉目暗歎:“死了。”


    “嗆啷”一聲鋼刀落下,毛莽抽搐在地,口吐白沫生死不明。


    眾人隻見毛班頭張牙舞爪撲將過去,那大漢背著手立在那裏,右足似是一動,眨眼間行毛班頭便就飛了出去。眼見這匪人快如鬼魅一般,眾衙役倒吸一口涼氣,齊齊退後。包大人又驚又怒,喝道:“大膽!你既前來告官,怎又反抗?更毆打官差!”薛萬裏兩手一攤:“薛某隻管舉報,拿人不幹我事,哈!隻許他打我,不許我還手麽?”


    這人是兩種身份,變幻莫測:自家承認是在逃案犯,要賞銀的時候卻是舉報人,想拿他了又變逃犯拒捕,打完人又成舉報人喊冤!這,卻如何是好?包大人頭暈腦漲,索性也不想了,急怒中抓起一把簽牌全扔了出去:“一幫廢物,沒一個頂用!都給我上!”一群衙役得了號令,紛紛舞刀弄棒唿喝大叫,一時聲勢頗為浩大,隻是一個個身如風擺荷葉,足底落地生根。


    包清勃然大怒,喝道:“畏不上前者,通擅離職守之罪!”眾衙役心裏一涼:“這罪名大是不妙,可是要發配充軍的,若逢上戰事,保個全屍也難!”堂上知州大人虎視眈眈,場中兇惡悍匪虛席以待,橫豎都是個死,閉上眼衝罷!隻盼這匪人下手輕些!眾衙役硬起頭皮,繃緊肌肉,紛紛虛張聲勢一湧而上——


    副班頭何明達蓄勢良久,不動則已,動如脫兔!後發先至,衝在最前麵!包清見狀心下甚慰,暗道:“本官果然慧眼識人,眼見適才毛班頭給打個半死,這何班頭猶自渾然不懼,勇敢向前!人才,人才啊!”轉念間何班頭已衝至匪人身前丈許,隻見薛萬裏右掌一抬,何明達大叫一聲直挺挺倒了下去!旋即雙眼翻白口吐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眾人大驚失色:“以勁化風,淩空傷人!難道是失傳絕學——劈空無影掌?不想這人功夫高到如此地步!莫非是傳說中的——絕世高手?”小方子心頭狂喜,但苦於雙臂被縛,無法拍手叫好,隻好自行搜腸刮肚,意圖給這一神功取個威風名字。


    縱橫十餘年,大小數百戰,當數此役打得最憋屈。掌勁還未發,對手已倒地,薛萬裏呆立場中,大手端著也無用,垂下也不妥,一時比較尷尬。這時一眾衙役已衝了上來,有道是急人之難,雪中送炭,這邊正自心中鬱悶不爽,出氣桶便自己來了!薛萬裏大笑一聲,縱身入其間,虎入羊群一般拳打腳踢,轉眼放倒幾人——


    他是隻求痛快一戰,打個暢快淋漓,一掃胸中鬱氣。但一個巴掌不成響兒,要遂他心願,還得問問挨打諸位樂不樂意了。聰明人豈隻一個?何明達並不孤單,衙役裏頭也有機靈的,當下仿效何班頭,隻須拳到眼前向後便倒,足未加身飛跌而出,隻是東施效顰,演技差些罷了。差到那愚笨些的也瞧出套路來了,恍然大悟,依樣照搬,紛紛自行翻倒在地大聲慘叫不休!一個何明達便教薛高手吃了大虧,何況幾十個一齊上?人人虛情假意,老薛越打越氣,心中煩惡難言卻又無處發作,隻得收手——


    老子不打了。


    這一出武戲還沒演完,主角便耍脾氣撂了攤子。他是說撤就撤,台上尚餘了幾個反應比較慢,沒抓著機會倒地的龍套,卻如何收場?那幾人茫然呆立,相顧無言。呆了半晌眼見實在無法,一齊慘叫一聲,緩緩歪倒在地。眼見這出戲情節無聊虛假,表演生硬拙劣,觀眾紛紛大聲起哄猛喝倒彩。場主包大人皺著眉頭咬牙切齒,想是在煩惱自己選錯了演員。那主角把戲演砸了,不知下去反省過錯,竟還理直氣壯立在場中索要片酬!


    “既拿不住薛某,這就給了銀子,一拍兩散罷!”薛萬裏心情大壞,也懶得羅嗦了,說話間雙手扯過,嘣一聲響,繩索斷作數截散落地上。包清此時腦袋裏嗡嗡作響,本已是無所適從了,一見之下又忍不住叫道:“你捉他來此,怎又放了!”薛萬裏冷冷道:“此一時,彼一時,薛某既捉得,為何放不得?方才講好的,一擒還一報,二百兩銀子,拿來罷!”


    包清張口結舌,一時無言以對。道理說不過他,官差拿不下他,無可奈何固然可惱,給他賞銀更是不甘,隻坐在堂上唿唿直喘猛扯長須。錢是好東西,誰人都喜愛,一個急著要,一個不願給,場麵又僵住。包大人隻顧沉著個臉猛扯長須,遲遲不拿銀子,薛好漢怒氣上湧,雙眉豎起,眼看就要暴起強行索取,血染公堂了!眾人屏聲靜氣,一時驚慌失措,有膽小的更是猛退三丈,惟恐血濺一身——


    莫要怕,不須急,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哪裏有鬧事兒的,哪裏便有和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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