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低頭迴道:「不過是個酸腐的讀書人,何須殿下親自去見,倒還助長了那人的氣焰。待到明日筵講,我為殿下在講席後找個好位置,若是真賞識那人,再宣他來見也不遲。」


    太子覺得有理,便點頭應下,這時他們從正殿走出,陽光照在金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亮,太子覺得一陣暈眩,按住額頭,指尖微微發顫。


    顧遠蕭和信王互看一眼,明白太子的身子經不起這樣的暴曬,再加上殿外人多眼雜,連忙叫人去請方丈,為他們安排了一間隱蔽的上房。


    顧遠蕭這次來隻帶了兩名親衛,誰知信王這小子竟會把太子給帶來,哪怕加上太子暗衛,這護衛的人手必定不夠。


    他不想驚擾了太子難得的玩性,於是交代一名親兵拿他的腰牌去調最近的禁衛兵過來。


    安排好一切,他才走進房,太子身子虛弱,在外曬不得,進了這避光的房裏,又冷得臉色發白。


    信王彎腰給他倒了杯熱茶暖手,顧遠蕭一眼瞥見敞開的窗戶,大步走過去,長臂一伸將窗戶放下。


    信王見他關窗時,刻意往外看了幾眼,走過去手往後麵的桌案一撐,十分瀟灑地將腿擱上去坐下,小聲道:「怎麽,還舍不得你那寶貝妹妹?」


    顧遠蕭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在太子麵前胡言。


    太子聽不清他們說的話,隻是眯眼看著這兩人,突然想起曾經他還隻是二皇子時,有一年大雪落滿皇城,他坐在燒了地龍的暖閣,抱著隻手爐,羨慕地看著窗外。


    禦花園裏,皇兄正和這兩人在打雪仗,他們聲音洪亮,身姿矯健,臉頰熱的發紅,那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世界。


    若是皇兄沒有出那次意外,若是父皇母後不是僅有兩子,自己又怎麽可能當上太子,信王和長寧侯對自己再恭敬也好,他們同他並無一起長大的情誼,對自己和對皇兄,到底是不同的。


    他低頭吹拂茶湯上冒出的熱氣,氤氳白霧中,濕漉的黑眸漸轉幽深。


    另一廂,顧雙華正被堂兄念的耳朵生繭,大致內容就是寺裏進了奸人,實在不太安全,讓她趁天色未晚帶熏兒先迴侯府。


    可顧雙華難得來聽筵講,再加上她對方仲離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於是聽完堂兄教訓,便直接從另一隻耳朵溜出去,然後止不住地四處神遊。


    也不知哥哥和太子他們談的怎麽樣了,所以那人也會住在寺裏嗎?他們會再見麵嗎?


    她想著想著,臉頰熱了起來,心跳也有些加速。


    這時旁邊的顧雲章突然高唿一聲,激動的聲音都有些扭曲:「方先生!」


    他曾聽過無數次方仲離坐而論道、舌戰群儒的故事,一直將他當作精神上的良師來崇拜,如今良師就站在麵前,簡直令他覺得如做夢一般,連忙素起麵容,將腰直直折下:「方先生有何指教。」


    方仲離直接從他身邊繞過:「三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雲章上翹的嘴角垂直下落,自己站直輕咳一聲,偷看堂妹先露出猶豫表情,隨即下了決心似的點頭,忙對方仲離道:「在下是她堂兄,可否陪堂妹一起……」


    「不可。」他話還沒說完,方仲離就拋下這兩個字,然後負手往前走,走了幾步後又停下,迴頭淡淡一瞥,顧雙華趕緊跟了上去。


    方仲離將她帶到致遠和尚的禪房,吩咐小沙彌送了壺熱茶進來,然後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抿了口道:「你在家可有讀書?」


    顧雙華忐忑了許久,未想到他竟是問這個,怔了怔才答:「看的。」


    方仲離一抬下巴:「都看的什麽書,跟我說說。」


    他語氣如同嚴師一般,顧雙華也不知為何,就乖乖將讀過的書說了一遍,然後見到方仲離連連揮手,喟歎道:「你身為……身為……」他連說幾個身為,想起承諾那人不透露她的身世,隻得將那句話咽下去,含糊道:「以你的身世,竟然隻讀這些書,不該,不該啊!」


    顧雙華不知他是何意,可侯府給閨中小姐讀的書有限,哪怕是跟堂兄一起上族學,有些書她也是不能碰的。


    於是試探地問道:「先生覺得我該讀什麽書呢?」


    方仲離略一沉吟,道:「罷了,我這些年也遊曆累了,往後便呆在京城,給你做個老師吧。」


    顧雙華瞪圓了眼,疑心自己聽錯了,這人如此傲慢,連太子少師都寧死推拒,竟然要給自己上課嗎?


    可方仲離一臉堅決,並不像同她玩笑,捏著拳猶豫許久,終是輕聲問道:「雙華能問先生一句,為何願意教我嗎?」


    方仲離目光遊移,最後把脖子一梗道:「因為老夫樂意。」


    顧雙華還是覺得雲山霧罩的,又見方仲離拂袖道:「你可否願意,若是不願,就當我未曾說過這句話。若是願意就給我敬杯茶當作拜師,往後我就去侯府做夫子教你。」


    顧雙華自然不願錯過這樣的機會,暫不管他是因何如此決定,忙倒了杯茶恭敬地遞上,道了聲:「謹聽夫子教誨。」


    方仲離十分滿意地接過茶,磕了磕杯蓋,終是沒忍住,問道:「聽說你被公主收為義女,你可聽她說過些什麽?」


    顧雙華未想到他竟還知道這個,坐下想了想道:「夫子想聽什麽?」


    方仲離用手指敲著桌案,似是在思索著什麽,不知為何,顧雙華心頭似有微光閃過,脫口問道:「可是關於白袍將軍的事?」


    果然,她看見方仲離握杯的手指一抖,心尖仿佛也跟著顫了顫,然後聽他用故作鎮定的聲音問道:「她說了些什麽?」


    顧雙華低頭想了想,緩緩道:「公主對我說,白袍將軍因私欲通敵,釀覆城之難,是個不忠不義、大奸大惡之人!」


    「胡說,她胡說!」方仲離將手中瓷杯往下一砸,驚得顧雙華倏地一抖,捏緊帕子,才發現手心全是熱汗。


    方仲離用發顫的手按著桌案,似乎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長歎一聲道:「無論外人如何評斷,你隻需記得:君子舍身而取義,白袍將軍便是老夫心中,唯一能敬為君子之人。」


    顧雙華聽出他話語中的悲涼之意,不知為何內心惶惶,也有些想哭,正要繼續問下去,方仲離突然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走到窗邊聽了一陣,用嘴型道:「窗外有人!」


    「窗外有人!」


    顧雙華倏地起身,被方仲離乍變肅然的臉色給驚到,想要上前,卻看見他沉著臉衝她擺手,然後抄起手邊一盞燈台,躡手躡腳繞到門邊,「砰」地將門推開。


    可門外隻有一地被踩亂的草葉,明顯有人匆匆逃走,書童蓮心聽見動靜趕忙從外跑過來,捏著青布袖口擦了擦汗問:「先生,出什麽事了?」


    方仲離將那燈台重重一放,皺眉思忖片刻,道:「徒兒,跟我去找長寧侯。」


    顧雙華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聲徒兒是在叫她,於是畢恭畢敬地跟在便宜師父身後,找到致遠和尚問出顧遠蕭和太子他們所在的那間房。


    顧遠蕭這邊剛安撫好太子,正盤算如何安頓即將到來的禁衛軍,在弄清究竟發生什麽事前,他不想太過聲張鬧得寺內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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