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皇天這麽說的時候,卜邑已想清楚了來龍去脈。


    其實事情在更早的時候就有了一絲端倪,自楓佬的事之後觀言忽然下落不明,卜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應皇天,但他不想打草驚蛇,便按兵不動,隻派人在暗中留意天鎖重樓的動靜,偏偏天鎖重樓一連數日皆無人出入其中,更不見應皇天的影子,一直到這日晌午,應皇天請他去重樓中一敘,說有重要之事相談。


    卜邑不用想就知道此事必定跟觀言有關,自然答應前往,應皇天一見他就毫無隱瞞,將前因後果全盤托出,說他暗中襄助觀言在鄰村的山中搭建了一座小木屋,並為解救村民讓觀言在鳴翠姑娘身上試藥,更為了防止再發生像楓佬那樣的事,因此一直以來都秘密進行,而近半個月下來他得知鳴翠姑娘身上的病情已有好轉,才特來拜托身為大宗伯的他向楚王說明,以免去村莊不必要的災劫,正說到這裏,觀言也應邀來到,三人商定翌日一早由卜邑向楚王匯報,在得到赦令之後,就由應皇天通知觀言下山去醫治其他村民。


    “事實上你早已安排了兩處小木屋,而自始至終,我跟觀言都以為小木屋隻有一處,這一招用的的確巧妙。”卜邑忽地道。


    “若今日現身之人不是卜邑師父您,我大可以不必費此周章。”應皇天道。


    卜邑這時卻又道,“應公子所費的周章可謂是天衣無縫,你算準了我為了支開觀言必定不會照計劃行事,而是聲稱連夜已去見過楚王,由於醫治之人是觀言,楚王要見過他才肯下赦令,才特意穿上與觀言相似的袍服在此等候我派來的侍從,不是嗎?”


    此事已顯而易見,應皇天不答,隻是看向卜邑放置在地上的包裹,再問,“究竟,卜邑師父有什麽樣的理由,非要殺死楓佬和鳴翠姑娘不可呢?”


    卜邑心知已瞞他不過,不由長長歎息一聲,緩緩開口道,“此事說來話長,若究其原因,恐怕要從巫彭此人說起。”


    巫彭,相傳黃帝時的神巫,操不死之藥,亦是神巫氏的祖先。


    巫鹹便是出自神巫氏一脈,他貴為商太戊帝之國師,創造筮占之法,更是將神巫氏發揚光大,直到商紂王被周武王所敗,神巫氏一分為二,一派依然留在宮中為官,另一派心灰意冷,遠走他鄉,再不複還朝,神巫氏的名聲才逐漸在人們心中淡去。


    “相傳巫彭作醫,巫鹹作巫,巫醫本為一脈,但不知巫彭此人跟此事有何關聯?”應皇天問。


    卜邑靜默好一會兒,終是迴答道,“這件事我連言兒也未曾言明,隻因巫彭生前曾留下一部著作,上麵記載了天底下各種疑難雜症的醫治之法,可謂是凝聚了巫彭畢生的心血所創作,更是一部巫醫界的奇書,言兒的父親身懷此書,卻也因它而亡,我不想重蹈覆轍,因而從未對觀言說起那本書的來曆,可言兒曾研讀過那卷書冊上的內容,時隔十七年,瘟疫再起,我千方百計瞞著他,沒想到最終仍然沒能瞞過,而事實上若言兒果真醫好此症,那麽恐怕將會為他帶來殺生之禍。”


    應皇天聞言有一陣沒有吭聲,他沉吟半晌,方道,“卜邑師父覺得瘟疫是有人刻意而為,是為了尋找那本書的下落?”


    卜邑點頭道,“當年言兒的父親為了醫治那場規模浩大的瘟疫,不惜動用醫書上的醫治之法,最後卻被人加害而亡,而我至今都沒能查明兇手,如今輪到言兒,恐怕是他近一年來在醫術上的嶄頭露角被人注意到,可是在故友的沉冤尚未昭雪之前,我決不能讓他的孩子步上他的後塵。”


    “……原來如此。”應皇天若有所思地低喃著道。


    卜邑說到這裏不禁長歎一聲道,“此乃下下之策,為保全一人,我不惜用一整個村莊的人作為陪葬,身為楚國的大宗伯,我很清楚自己的罪過,可我決心已下,這樣說,應公子可明白?”


    應皇天看著卜邑,開口道,“我隻想說,卜邑師父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雖能得他體諒,卜邑聽了卻仍然苦笑不已,然而聞應皇天又道,“當年的情形究竟為何,卜邑師父可否告知一二,事關觀言的性命,我亦想協助卜邑師父一同查明幕後真兇。”


    聽他這麽說卜邑忍不住搖頭道,“並非我小看應公子的能力,而是這十七年來我從未放棄調查此事,卻依然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我所能告訴應公子的隻有那麽多,興許應公子可以從此次瘟疫的起因調查起,但三天後就是約定之期,屆時村莊被火燒毀,線索將會再度失去,我想這便是那人的恐怖之處,十七年前亦是如此,他將一切都計算在內,把所有細節都抹得幹幹淨淨,讓人根本無從查起。”


    “那麽觀言的父親是怎麽死的?”應皇天再問。


    “他看起來死於再普通不過的打劫,身上財物被洗劫一空,僅此而已。”卜邑迴答道。


    “我明白了。”應皇天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麽一切便隨卜邑師父之意,我亦會配合卜邑師父行事。”


    卜邑聞言一怔,看著應皇天道,“應公子,此事理應由我一人承擔,你還是莫要插手為好。”


    “卜邑師父,您要擔心的,應是事後觀言的情緒,難道不是嗎?”應皇天不接話,像是絲毫不在意,隻道。


    想到這一點,卜邑也不禁又是一聲長歎,“原本以為一次的打擊就已足夠,沒想到還會有第二次……”


    “我並不打算推脫責任,但恕我直言,要讓他相信此事乃‘吸血怪物’所為,一次並不足夠,更何況,他並不笨,總有一天,他會意識到楓佬的死跟卜邑師父您有關。”應皇天道。


    “我明白。”卜邑道,“言兒雖然總是妄自菲薄,也不夠有自信,但他卻從學不會放棄,隻會更加刻苦鑽研,就像應公子你所說的,他並不笨,能舉一反三,又是菩薩心腸,把世上所有不好的事都看成是自己的責任,也就是這份心激發了他所有的信心,當要一心要救人的時候,他就施展出渾身解數,把所學變為所用,一根筋勇往直前,而這次的事,他若不放棄,就會一直調查下去,直到發現真相為止。”


    這一切不言自明,應皇天因而道,“所以此事要布置得更加真實可信,我有一法,可以讓觀言完全相信。”


    卜邑忽地抬起頭注視應皇天,良久,他忽地問出一句,“為何你會對言兒如此特別?”


    應皇天聽他這麽問來,垂眸片刻,才低低地迴答道,“我覺得,他就像是狼群裏的一隻羊,雖然我並不喜歡羊,可他卻總能讓我看起來不那麽像狼。”


    卜邑因他這句話細細思索良久,才喟然歎道,“原來是這樣,但他就是這樣的人,當他要做某件事的時候,不費半點心機,也不會耍什麽手段,更別提陰謀詭計,他唯一的做法是用真心去打動對方,可這在複雜的環境中也是最危險的。其實,人才是最可怕的族類,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得利用一切善心,來做卑劣的事,但他不是,將他養到那麽大,我最清楚他的秉性。”


    “所以,跟他相處,我常常感覺自己在利用他。”應皇天道。


    卜邑不響,似乎正是因為應皇天這個人太過聰明,所以才會看得如此透徹,是以跟觀言相處,才更難撇清這一點。


    但他卻不置可否,對應皇天道,“也許,隻有他,是應公子從來都不用防備的緣故吧。”


    “是嗎……”應皇天垂眸,低道,“可是,我明明最討厭小綿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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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言打了一個盹,朦朦朧朧之中,他聽見有翅膀揮舞的聲音。


    這夜他始終守在鳴翠身邊,但睡意不知為何仍不斷襲來,絲毫無法抵擋。


    當他瞬間驚醒,驀然睜開雙眼的時候,忽然對上了一雙通紅的兇瞳,隨即,黑暗中似有無數兇瞳撲麵而來,觀言冷不丁一怔,猛然意識到是那“吸血怪物”來襲!


    冷冷的月光透過不知何時已打開的窗戶照射進來,觀言依稀分辨出那怪物奇特的輪廓。


    它似生有無數腦袋,每個腦袋延伸下去的長長的脖子在根部緊緊相連,以至於看起來又粗又古怪,它的嘴巴尖長,最末端,竟像是一根針那般細。


    觀言第一個反應便是拔出腰際那把早已準備好的利劍,對準其中一隻腦袋猛地砍了下去。


    刹那間,那怪物像是吃痛似得尖叫一聲,向觀言胡亂扇動著翅膀。


    觀言揮劍欲再砍,窗外忽傳來犬吠之聲,那怪物聞聲奪路而逃,向敞開的窗戶外麵飛去。


    月光下,觀言猛然看清楚了那怪的模樣,原來那是一隻生有近十個腦袋的怪鳥,其中一個腦袋不複存在,隻剩下那根斷裂的脖子在半空中不停地搖晃,並不斷滴著鮮血。


    半晌,觀言迴過神來,他連忙燃起燈,卻見鳴翠如楓佬一樣,全身血液早已被吸幹,而她的腦袋竟已是被自己一劍砍下,可又因全身鮮血被吸幹的緣故脖子裏不見半滴血,此時,她正大張雙眸瞪視著自己,像是死不瞑目。


    觀言頓時隻覺得渾身冰冷,一動都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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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車,十頭怪鳥,犬噬其一,晝伏夜行,吸食人血。


    人,亦獸也,擅欺人。


    訛獸之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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