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來說說受黑魔法侵蝕的幾個特征吧。”


    巫鴉老師輕咳了兩聲,笑著緩解一下僵硬的氛圍,繼續為他們介紹。


    “首先是心智紊亂、缺乏人性,這幾乎是每一個使用黑魔法的人的共用特征,不過習性易藏不好分辨,但是痕跡卻很難完全泯滅。”


    “使用過黑魔法的人、身上有黑魔力湧動的人,會像火燒過後必定會留下燒焦味一樣,產生極其細微的特殊異香,”巫鴉老師思量著說出口,“這需要你們魔力儲存到達一定程度,足夠潛心靜氣才能感受到的細微變化。”


    特殊異香......


    黎問音心一沉。


    她曾嗅到過幾次她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異香,一次是在身上有著黑魔器的司則翊,她在聽到和自己的變裝魔器和他的共鳴“叮”聲時,就有聞到過極其甜膩的異香。


    若那就是黑魔力的香氣,完全說得過去,一來是黑魔器自帶的黑魔力,二來司則翊是在無意識使用黑魔器,不知道藏斂氣息。


    又因為黎問音是黑魔法天賦,對此敏銳。


    隻不過。


    除了在司則翊身上。


    黎問音最早嗅到這種氣味,雖然與司則翊的稍顯不同,但也很相似的甜膩氣味。


    可是在這個人身上。


    黎問音靜靜地看了一眼尉遲權。


    他不知何因變小後散發出來過的,甜香。


    ——


    “......今天的理論課就上到這裏吧,小同學們快去歇息吧,老師就不打擾了。”巫鴉老師笑著微微欠身,收起了投影屏幕,準備告辭。


    “好!——”慕楓抻了個懶腰,“也算是初步了解了一點黑魔法吧,聽著真恐怖。”


    “老師,”黎問音站起來,“我有點事想問你。”


    “嗯?”巫鴉老師和善地看著她,眸光微微凝轉,而後笑著頷首,“可以,那隨我出來吧。”


    尉遲權見狀,放下手中東西站了起來,也想跟過來。


    “又又,”黎問音笑著迴頭看他,“我和老師單獨聊聊。”


    巫鴉和尉遲權對視一眼。


    「糟了,要被討厭了。」


    「記得別牽扯上我。」


    「好狠心嗚嗚嗚」


    ——


    出了寢室樓,黎問音一直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


    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一眼望去外麵已經沒有學生,黎問音本想施一個範圍隔音的魔法,轉念一想,麵前是巫鴉,他想要誰聽見想要誰聽不見都是他可以輕鬆決定的,就作罷了,直接問。


    “老師,”黎問音認真思慮了很久,還是直說,“我的幾個問題可能有些冒昧。”


    “沒關係呀小音音,”巫鴉老師親和地笑著,“你願意主動提問,老師很高興的。”


    “老師,剛剛你在課上說,因為現如今白魔法的局限還是很大,不能滿足很多人的願望,才會有許多人對黑魔法趨之若鶩。”


    黎問音昂首,凝著神色安靜地看著他。


    “那麽我想,長生不死既然是黑魔法的熱門主題,目前應該隻能是黑魔法才做得到吧?”


    她停頓了一下,很是直接勇敢地問出了他們幾個人共同卻問不出口的疑惑。


    “老師,您身上的長生不老,是黑魔法嗎?”


    巫鴉老師眸光閃爍,扶了扶眼鏡,麵對少女直接的質問淺淺地笑了笑,頷首:“嗯,是的。”


    “您......”黎問音皺眉。


    巫鴉:“我的永生是被人所詛咒的。”


    黎問音:“被什麽人?”


    “小音音這麽聰明,應該猜到了呀。”巫鴉老師笑著鼓勵她說出來。


    黎問音緊了緊聲音:“是......蕭語?”


    “嗯,是的,是她,”巫鴉老師笑著抬眸看了一眼月亮,“因為一些事,她詛咒了我永生。”


    “老師,”黎問音唿吸略微有些急促,“您究竟是怎麽看待蕭語的?”


    “很強大的人,沒辦法用語言描述的強大,”巫鴉老師雲淡風輕地說著,微微聳肩,“也完全沒有一絲人性,不能算是什麽好人,挺......不可思議的?畢竟永生魔法這種傳聞中的事她竟然真的實現了。”


    “那......老師。”


    黎問音猶豫再三,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強烈的猜測,詢問出聲。


    “我查過曆屆學生名單,讓廢校生入院,我是第一個,老師您為什麽會選擇為我破例?”


    她表情專注而堅定:“是因為蕭語嗎?還是因為......您的永生?”


    巫鴉看著她,笑了笑:“嗯。”


    ——


    巫祝延第一次見到蕭語,是在一個血色侵染月亮的夜晚。


    他當時很年輕,如外表一樣年輕,二十來歲不到三十,因家族關係得以成為魔法學校中的一位實習老師。


    半夜接到噩耗,他急匆匆從外往學校趕,風塵仆仆,直冒冷汗。


    然後巫祝延便看到了,他銘記一生的畫麵。


    原本幹淨整潔的校園道路上屍橫遍野一般躺著數十具已經失去生息的學生屍體,個個麵目猙獰,扭曲慘死。


    扭曲的四肢關節像是被隨意摧殘掰弄的玩具一樣,以不可名狀的詭異弧度擺放著,鮮血噴湧,匯聚成河。


    巫祝延白了臉,輕微顫抖地向著遍地屍體中唯一站著的人望去。


    那是一個女人。


    與後世過分妖魔化的恐怖猙獰不同,與野史傳聞中狂妄妖媚的惡女相悖,與狂熱的追隨者口中如神明一般不可名狀都不同。


    她就是一個女人。


    一個乍一眼,臉色慘白到讓人誤以為會有些營養不良的女人。


    沒有穿著妖邪嫵媚,也沒有渾身鮮血猙獰提著一把大彎刀。


    她隻是很簡單地穿著一件連帽衫,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提著一根全無修飾的魔杖,聽到有響動,迴首輕輕一瞥。


    “怎麽還有人來?”


    那就是蕭語。


    會威震天下、陰影籠罩世界幾百年的蕭語。


    蕭語的身後還有一個半大的少年,少年被眼前的一切嚇得臉色慘白,癱坐在地上,錯愕地睜著眼,不敢相信這一切。


    “哦,是你,我對你有點印象,我兒子和我提過,你是對他很好,照顧很多的實習老師,”蕭語看著巫祝延,忽然一笑,“奇怪,那你怎麽沒發現,他在學校裏被欺負了呢?”


    巫祝延一滯,沒有任何迴應。


    “算了,我一向獎懲分明,既然我兒子說你好,那我就賜給你點東西吧。”


    蕭語拉起癱坐在地上的莫觀,如在自己家庭院裏散步一樣,懶得給予道路兩邊的屍體一點眼神,甚至也沒有管恐懼到顫抖的莫觀。


    她抬起了魔杖,向巫祝延發射了一道魔氣。


    “我想想......就永生吧,你們這些人應該最想要這個?”


    說完,她便帶著莫觀離開了,留下屠殺清洗後的一地屍體,和一樁即將狠狠銘刻在曆史血案上的慘劇。


    當時的巫祝延,還沒有意識到蕭語隨口的一句“永生”,意味著什麽。


    ——


    是否真的永生了,是最容易看到的事了。


    十年,二十年,幾十年......幾百年。


    時間不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畫筆不在他的臉上添加一道皺紋。


    巫祝延漸漸失去了所有原屬於“這個模樣的年輕人”的意氣風發浮躁衝動,越來越久地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行事詭譎令人捉摸不透。


    再看著自己身邊的所有人,一個又一個離開。


    “老師!新生報到!嘿嘿我是人間百靈鳥!將來要做大明星!大歌唱家!”


    ——“老師......北海戰役裏的一枚流彈擊穿了我的脖頸...我很快就要失聲了,我還有任務,我不能走,這個情報,拜托您一定要帶迴去......求求你。”


    “你就是我的指導老師?你行嗎你?這麽年輕,不會是學校推出來敷衍我的吧。”


    ——“這麽多年,你還是一點沒變過啊,沒想到真有你這樣的奇跡。來,小寶兒,這位啊,是爺爺的老師哦。”


    “......老師、老師您好,我、我對不起...弄髒了您的教案...嗯?嗯...是的,我將來想成為一名軍人......我這麽膽小,很可笑吧?”


    ——“第七十二師魔法誌願軍來報,這個盒中承裝的是隊伍裏林有愛戰士的骨灰,她的親屬一欄隻填了您的名字,她在遺言中交代,她父母早故,生命中最感激的便是指導老師您的孜孜教誨,如果可以,希望由您把她帶迴學校烈士陵園埋葬。”


    “嘿!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其他那種對老師就唯唯諾諾的一般學生!我又喝酒又打架的哦!”


    ——“哎喲,老了老了喝不動了,老師哇,我發現一個人壽命將至,是真的有感應的,哈哈別這麽看著我嘛,明年來,你再帶瓶好酒灑給我吧。”


    或女聲,或男聲,或英年早逝前最後一絲無力的笑,或耄耋老人恍然看淡生死的感悟。


    “我很高興,我很幸運,這個時候還能見到老師你。”


    這句話,巫祝延聽了很多遍。


    很多很多遍。


    蕭語說永生是對他的賞賜。


    真的嗎?


    臨終囑托接過一遍又一遍,浸染著鮮血的手他握起過一雙又一雙,他於百年不變中一次又一次聽著熟悉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音變化成各種滄桑瀕死的顫音。


    他們高昂著頭顱,笑著叫他,老師。


    他們滿臉溝壑般的皺紋,懷念地看著他出聲喊,老師。


    老師好,老師,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真好,是老師你這樣頂好的人擁有永生。


    當數不清自己已經經過多少個春夏秋冬。


    當再懶得瞥一眼鏡子裏自己的模樣,懶得打理自己的發型裝束,懶得關心自己的衣著妝造。


    當節日時要去掃的墓碑滿滿當當地安排了一整天也掃不完。


    當由自己親手帶迴埋葬的學生骨灰,自己親自樹立的墓碑,堆滿了整個墓園。


    一排排一列列。


    墓園裏整齊的墓碑,儼然宛如一間新的課堂。


    巫祝延還能笑著自娛自樂,指著一座熟悉的墓碑對“新來的”學生說:


    “看,那位是大你五十六歲的學姐,她就壽終正寢了哦,你看你,才多久就來給我添麻煩。”


    數代,同一課堂。


    巫祝延的掃墓方式很別致。


    他會拿著新出的魔法書給墓碑上課。


    自言自語說著,還要嘀咕兩句。


    “你們還是這樣,一到提問就沒聲兒。”


    說夠了話,就在冷硬的墓碑旁邊坐著,一邊用魔法依次給各個學生獻貢品,一邊笑著迴憶他們每一個人的樣子。


    很幸運,巫祝延的記憶力很好。


    很不幸,巫祝延的記憶力很好。


    蕭語說這是對他的賞賜。


    巫祝延偶爾也會覺得是挺不錯的。


    更多時候。


    感覺是一種詛咒。


    報複他當年沒有照顧好莫觀的詛咒。


    “老師......有點想你們了。”


    “一點點。”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會神秘莫測地掛著笑,收起雙臂,安靜地坐在墓園裏,翻看以前的照片。


    ——


    名為黎問音的少女很活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滴溜轉著眼珠子,臉上露出他再熟悉不過的“這人到底靠不靠譜”的猜測。


    巫祝延的永生是蕭語賞賜的,這麽多年無人能解其構成,知情人皆束手無策。


    但如果......仍然是蕭語,擁有和蕭語一樣天賦的女孩,沒準就可以,她或許可以成為那個奇跡。


    巫祝延微微垂眸,如輕羽飄落一樣輕輕蓋上一層薄薄的陰影。


    好似卸下了千斤擔,又好似靜靜地再次背負上什麽。


    黎...問音......


    他等她的出現,等了很多年了。


    等著她有朝一日,能不能解除這個名為“永生”的詛咒。


    好幾百年了,真的夠了,無論是懲罰還是什麽,他都徹底地明白了。


    ——


    少女咧嘴一笑,欣喜地握上手:“你好!我的指導老師!敢問怎麽稱唿?”


    巫祝延輕輕眯眼,藏起眸中萬千思緒,反光眼鏡的遮擋下,讓人根本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麽。


    他笑著和她握手。


    你好。


    我的小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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