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本就是如此,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往往就是不能直接戳破的,比如晉國此時的境況——公卿把持大權,國君淪為傀儡。


    不說破這層關節,晉國仍然是當今天下當之無愧的霸主之國,百餘年累計的威勢,仍然讓天下諸侯心甘情願的追隨,天下人包括周王室與如儒門弟子的士子,都還在期望晉國的存在來匡扶天下秩序,但一旦戳破的這層紙,漏出了晉國實際上危若累卵的現實,就等於戳破了舊的秩序已經如大廈將傾,離徹底的奔潰不遠了。


    趙誌父此時的臉色有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明明很是平靜,但卻讓人有一種感覺——此時一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帶著這種近乎恐怖的平靜,趙誌父看著夏瑜,道:“晉國如何不可救?”


    夏瑜掃視了一眼晉國的公卿大臣,道:“晉國與晉國滿朝公卿,已近塚中枯骨。”


    夏瑜自從登上高台開口說話起,一再口出狂言,先是說什麽送四海歸一圖,後是說什麽晉國除了趙誌父外沒有人會打仗,此時又說什麽“晉國與晉國滿朝公卿,已近塚中枯骨”,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貫好脾氣的韓氏家主韓不信都忍耐不住了,拍案而起,喝罵道:“豎子狂妄!我晉國霸主之國,如何為塚中枯骨。”


    而就在這韓不信高聲怒吼時,夏瑜也猛然提高聲音,聲懾虒祁台,道:“晉國可以仍是霸主之國,可前提是晉國還是一個團結一致的國家!”


    這話一出,韓不信一愣,但能做到晉國公卿之位的人都不會太過愚蠢,韓不信稍微思索了下便明了夏瑜話中意涵,而在韓不信明白了的同時,虒祁台上頭腦聰穎的人也大多反因過來了,此時虒祁台上列國國君公卿以及一眾士子,神色各異,隻有少數耳語之聲,許是沒反應過來夏瑜的意思,正在悄然詢問。


    夏瑜看著晉國公卿,看著神色帶著危險平靜感的趙誌父,道:“晉國,處四戰之地,北有北狄,西有秦國,東有齊國,難有楚國,當晉國是擰成一股繩的完整國家時,晉國自然是天下霸主,但當晉國不能握緊拳頭公卿團結一致時,晉國還能存在多久,我不信執政您沒想過?”


    晉國國內公卿勢力膨脹是幾百年來慢慢演變至此的,公卿勢力在膨脹君權勢力在衰退的同時,晉國國內公卿爭權奪利的內鬥也是異常慘烈的,晉國原先的十幾家卿大夫,到現在隻剩四卿,就連趙誌父的先祖趙氏家族都險些被滅族。


    然而晉國國內公卿內鬥最為嚴重一次還是二十幾年前範氏、中行氏叛亂那次,以往晉國公卿內鬥,都是關起門來自己鬥自己,畢竟作為霸主之國,當今天下真的沒人敢於幹涉晉國的內政,但範氏、中行氏的叛亂,是數百年晉國第一次使得齊國、衛國、中山國等等國家的軍隊侵入了晉國的領土,是第一次其他國家的人在晉國國土上橫行,屠殺了晉國的國人,晉國險些陷入被肢解的邊緣。


    這對百餘年的霸主晉國是奇恥大辱!


    範氏、中行氏叛亂過去的這二十年來,晉國國內公卿頗為團結,雖然也是因為作為執政的趙誌父異常強硬而且才幹過人,但不可否認,因為內鬥而使得晉國遭遇他國入侵的奇恥大辱使得經曆過那場叛亂的韓不信、魏侈都頗受刺激,很是謙讓的服從趙誌父的領導。


    這二十年的平靜,趙誌父的強人姿態,使得天下人幾乎都快忘記了晉國昔日的那慘烈的內鬥,忘記了二十年前晉國險些被肢解的厄運。


    然而,這份假裝的平靜,卻被夏瑜這直指的話語戳破了,當夏瑜直接質問晉國國內公卿能否團結一致時,虒祁台上所有人瞬時都迴想起了範氏、中行氏的那場叛亂。


    韓不信的臉色也僵硬了起來,他明白了夏瑜的意思,長久以來作為霸主之國上卿的驕傲讓他對夏瑜的話語感到一種被冒犯的憤怒,但一時間他又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臉色頓時被又氣又憋漲得通紅。


    此時隻聽一聲朗笑傳來,眾人不自禁的朝著笑聲方向看去,隻見智氏嗣卿智瑤此時朗笑高聲道:“不用諱言,我晉國國內公卿向來喜歡打架,但這數百年來不論我晉國公卿關起門來自己如何打架,我晉國依然是霸主之國,我們以前是霸主,現在是霸主,以後也依然會是霸主,晉之霸權,無人可撼!”


    這朗笑高聲的宣誓,配上智瑤那雄壯之中又有幾分貴族文質飄逸的氣質,加之此時智瑤氣定神閑的態度,頓時讓晉國朝臣氣勢一振,齊聲道:“善!晉之霸權,無人可憾!”


    晉國是個軍事至上的國家,貴族從政都從軍旅開始,這也使得晉國的朝臣在行動坐臥之間總有一種整齊劃一的節奏,這聲“善!晉之霸權,無人可憾!”,朗聲一致,震耳欲聾。


    百餘年代霸主晉國,餘威猶在,虒祁台上包括列國國君在內的眾人,一時震懾無言。


    然而麵對著這種威勢,夏瑜隻是淡淡的道了一句:“自欺欺人。”


    一直躲在父親趙誌父後麵沒說話的趙氏嗣卿趙無恤此時也按耐不住了,眼見自己的父親不說話,趙無恤微微握拳,沉著臉色,對夏瑜道:“這位燕國來客,口出狂言,也太過了些,你辱我晉國,當言之有物,空口狂言,市井無賴乎?你燕國太子尚且在我晉國做客,內主您自己不守為客之禮,難道不怕連累燕國太子一同失禮?”


    趙無恤的話七轉八轉,話中所說“燕國太子在晉國做客””內主您自己不守為客之禮”“連累燕國太子一同失禮”,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你自己是內主,你家家夫主燕太子還在我晉國被囚禁著呢,你這麽作死不怕我們宰了你夫主嗎?


    明明有威脅之意,卻說得如此十分委婉,夏瑜想,難怪在自己的時空裏趙無恤的評價是堅韌隱忍,也正是這份堅毅隱忍,讓趙無恤最終幹掉了才智遠遠超過他的智瑤,滅掉了智氏,最後與韓、魏盟誓三家分晉。


    夏瑜看著這位趙氏嗣卿趙無恤,又轉頭去看看此時與趙無恤同樣是嗣卿的智瑤,突然覺得很是奇妙——也許這對生死仇人平生第一次攜手合作一致對外就是此時在這虒祁台針對自己。


    夏瑜笑了,微微歪了頭,道:“我不怕,晉國若是嫌自己的霸業滑落的不夠快,那就繼續留著我主公……我夫主服人在晉國做客吧,晉國若想要滅亡,就殺了我夫主服人。”


    夏瑜這話一出,尤其是那“夫主”兩字夏瑜口中吐出,所有人才猛然反應過來,眼前人是燕國太子的內佐,是居家主內的內室人,而一眾晉國朝臣此時也反應過來方才一直針鋒現對的是一位內主,頓時覺得麵上有幾分掛不住,頗有灰頭土臉之感。


    就在此時,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趙誌父開口了,道:“你說我晉國殺了燕太子服人,就是想要滅亡,狂妄了些吧。”


    夏瑜看著趙誌父,有那麽一瞬間,夏瑜覺得自己仿佛觸碰到了這位天下第一人的內心,仿佛有些明白為什麽趙誌父會在自己老之將至時,召集諸侯會盟,邀天下士子入晉國,夏瑜突然覺得有些悲哀,這種悲哀讓夏瑜微微收斂的神色,道:“執政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趙誌父抬首望天,良久,道:“齊國大軍北上了,已近易水。”


    作為霸主國的執政,趙誌父自然有自己的消息管道,加之趙氏封地與燕國齊國最近,自然很快就知道田舒大軍北上的消息,但此時在晉國會盟的列國國君,許多人的消息卻未必這麽靈通,是以趙誌父此言一出,眾人有嘩然者,有迷茫者,有了然現出果然意料之中者,神色各異。


    後麵的話,趙誌父沒說,夏瑜開口替趙誌父補全了,道:“我夫主服人,乃是燕*中柱石,就是執政你不殺我夫主,隻是留他繼續在晉國做客,就足以使得燕國國內軍心潰散,使得齊國大軍北上一馬平川,若是燕國被滅,一個國土擴張了將近一倍的齊國,一個國土比晉國還大的齊國,會有足夠滅掉晉國的實力。”


    魏氏嗣卿魏駒此時冷笑一聲,道:“齊國?齊國的兵向來怯戰軟弱,齊國滅我晉國,內佐你說了一個好大的笑話。”


    夏瑜轉頭看向魏駒,道:“一頭獅子帶領一群羊能打敗一隻羊帶領的一群獅子,兵家之道,在於將領,如果我沒記錯,就是齊國這些怯戰軟弱,三年前讓入齊滅田的晉國無功而返,還讓堂堂晉國執政搭上了一個兒子給逐君叛逆。”


    夏瑜這話太打臉了。


    三年前,雖然趙氏適庶子予田氏,說到底還是晉國賺了,當時申子離的計策,除了夏瑜,氣死了田彪,扶起了田須,打擊了田舒,壓製了田襄,可能唯一出乎晉國或者說趙氏意料的就是一貫不起眼的田襄,會在自己老父去世時,暴起誅滅田須一夜之間大權集手,但是有識之士都能看出三年前田氏貶斥軍中將領入府為從對齊*心的打擊,也能從田襄滅田須的殘酷手段看出,田氏這個剛剛興起立足尚且不穩的家族,內鬥已經如此慘烈,這對田氏來講,絕對不是祥照。


    不過這些都是從暗處來說,畢竟從明處講,晉國還是周王室親封的伯國,是代天子維持天下秩序的霸主(管家)之國,從道理上將,晉國是該維護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樂秩序的。田氏逐君,晉國作為霸主之國同時策動燕國、越過滅田,就是打著“誅滅背叛君主的亂臣賊子”的旗號,而趙氏適庶子予田氏,雖然是在戰場上沒淘到便宜後的不得已手段,從暗處講也確實有效,但從明處看,作為霸主國,不能好好匡扶天下秩序,其國執政還與亂臣賊子聯昏,怎能不惹人非議。


    今日作為來晉國做客的人,不論是列國國君還是這些士子,都不好意思直接拿這個事情去打晉國的臉,畢竟晉國動了真格兒的試圖去平定田氏這個叛逆了,隻是沒想到當時齊國夏瑜這個橫空出世的天縱奇才,打退晉*隊,火燒越國十萬軍卒,隔濟水與燕國對峙,最後雖然沒打贏,也算逼得燕國退兵了。


    這種情形,沒人在忍心過度苛責,可夏瑜這個間接逼得晉國執政家族適子與田氏的“罪魁禍首”公然的拿這件事打晉國的臉,是的,此時晉國朝臣才真真正正深刻的意識到,眼前這位這燕國太子內佐就是那個讓晉國兵敗廩丘的家夥,此前雖然知道了夏瑜的身份,但在眾人的潛意識裏,便是將“內主”與“領兵統帥”兩個身份割裂開來看待的,好像夏瑜的身份成了“內主”,那個退晉破越逼燕的就不是他了的感覺。


    那個方才冷笑嘲諷齊*卒的魏駒此時突然有點無措,也是在此時他才意識到這位長得極為好看的家夥,就是那個在戰場上讓晉國吃了個大癟的“天縱奇才”,一時間他不知道死該表示對一個出色將領的尊重還是對一個敵人的仇恨或者對一個內主的輕蔑與嗬護,這麽多種詭異的情緒混雜,讓魏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無恤見魏駒說不出話來,微微低頭掃了眼晉國朝臣,與自己父親一輩的韓氏家主韓不信、魏氏家主魏侈,論年紀都足夠當夏瑜的父親了,剛剛眾人沒怎麽反應過來夏瑜的身份,及至剛剛被夏瑜提起三年前的戰事,提及趙氏適子與田氏,長輩們再開口,與夏瑜糾纏,那就是在被夏瑜打臉之後再更加上幾分丟人了。


    想到此處,趙無恤無意中抬頭,隻見智瑤正好也看過來,兩人視線相對,一瞬間彼此會意。


    趙無恤率先開口道:“夏瑜先生,依你前言鑿鑿,晉國自我父之後沒有什麽會打仗的,此時有言什麽獅子與羊的怪論,你是認為我晉國無人了,你燕國能敗我晉國乎?”


    夏瑜道:“不是燕國,是齊國,齊國能敗晉。”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果媽”扔了一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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