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執政府出來,田彪的心中泛起一絲不安,這近乎一種直覺,一種在這個天下征伐朝堂詭譎的世事打滾了幾十年鍛煉出的本能,然後,坐在馬車上的一路,他幾乎都在迴想方才與執政田常談論的種種,試圖找出有哪裏不對。


    在執政府中,田常提出要任命田舒為北上抗燕主將,這任命其中的考量田彪倒是明了,不外乎田舒是田氏子弟,更加可信,此次攻破越人北營,田舒廝殺到斷刃無箭而不退卻,其勇武決絕眾人皆見,任用為將也比其他那些半點兵事的都不通的田氏子弟要可靠的多。


    但田彪對此卻有幾分憂慮,接連的大勝,退了百年霸主晉國,敗了當世強國越國,讓齊國上下都有了幾分輕狂,覺得退敵破敵並非難事,但三朝老臣,幾十載沉浮,讓田彪有著遠別於他人的洞察力,田彪很清醒的知道這兩次大勝其關鍵都在於夏瑜。


    如果說退晉還有幾分僥幸在,那大破越軍卻是實打實的顯示出夏瑜這個未滿弱冠的少年將軍得天獨厚的將兵之才,即使不是十分知兵,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道理田彪還是懂的,撤掉了夏瑜,任用田舒,那齊國還能不能打勝仗?


    幾番權衡之下,田彪覺得田常不肯任命夏瑜的根源還是在於夏瑜不是田氏子弟,所以田彪猶豫了下便暗示遞話,點明自己意欲撮合夏瑜與田襄,讓夏瑜變成田氏“內人”的想法。


    田常聽得有幾分驚愕,但隨即眼神中透露出思量的神色,幾乎是看著田常長大,田彪清楚這種神色代表了田常在思考,在權衡利弊,也意味著這件事成行的可能性很大。


    這一切本是順理成章的,但田彪就是覺得有些地反不對,但那裏不對又說不出,田彪想,也許自己是老了,所以過於疑神疑鬼了。


    公子服人與一眾隨從護衛快馬疾馳,飛奔至長狄城門下,出示燕國國府令牌,守城門令一邊急忙進內城通報燕國國君與大公子,一邊開城門放公子服人進城。


    一路疾行,發髻散亂,滿麵灰塵,使得公子服人本就平凡黝黑的麵孔變得更加的狼狽落拓,看不出半點貴族風姿,他身側八尺壯漢司徒奇心思倒是與身材不相符的細膩,一把拉住公子服人道:“公子,你這個樣子隻怕君上不喜,還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公子服人急道:“你忘了在路上我們收到秦開的傳信,公父與大兄今日便要拔營啟程,渡過濟水南下攻打博昌,此時還沐浴更衣,那來得及嗎!?”


    言罷一把甩開司徒奇的拉扯,快步搶進內堂,卻被燕君近衛攔下,此時公子服人站在內堂外,聽得殿內傳來歌舞陣陣,顯然正在宴飲,那攔下他的守衛目中有不忍之色,道:“公子,君上正與大公子和隨軍大臣宴飲,你還是別去打擾他老人家的興致了。”


    公子服人站在大殿外,聽著那歌舞歡笑聲,良久不發一言,然後他一把推開守衛,闖進了進去。


    樂舞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自禁的注視著著一身狼狽滿麵風塵的公子服人,坐在賓位一位衣著華麗意態風流的男子見到闖進殿的人,訝然道:“二弟,你怎麽來了!”


    公子服人沒有迴答那男子的問話,而是一撩那滿是沾染了雪水泥塵的衣衫衣擺,跪了下來,道:“公父,我燕國大禍臨頭,還請公父盡快撤軍,否則悔之晚矣。”


    此話一出,本來就安靜了下來的大殿更加寂靜了,那些停下來的舞奴們此時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中,不知道當進還是退,眾人都不自禁的看向那坐在大殿正中首座尊位的此次伐齊主帥燕國的國君——姬範。


    已經年近半百的姬範鬢角眉目都有了幾分花白,昭示著他的年紀,但與年紀不相符的是他仿佛吹彈可破的皮膚,細膩潔白,閃著幾近透明的光澤,看得出是精心保養的結果,此時這精心保養的肌膚上那對眉毛幾乎快要立起來了一般,盯著跪在底下的自己的兒子,良久,開口道:“我兒何出此言?”


    公子服人頓首泣道:“公父明鑒,齊國自桓公管仲稱霸,一直為當世強國,民生富足,財貨貫天下,此時更得兵家良將。昔日晉國來使與我燕國和南邊越國約定共同伐齊,此時晉國已退,越國在臨淄城下丟下近十萬子弟,皆已無力相助我軍。更有甚者,國內抽調太多青壯,秋收勞力不足,糧食豐產卻未豐收,國府今秋收上來的麥子與往年相比大為減少,兒臣一路南行訪查南境各邑,百姓家無餘糧,多有怨言,此時情況內外皆不利,若是一戰而敗,我燕國危矣。”


    聽得公子服人的話,姬範下首首座的大公子白按耐不住了,跳起來道:“二弟此言差矣,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於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於周祜,以對於天下(出自《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皇矣)。今田氏篡逆,逐君東海,我燕國順天應命,依從晉伯的號召,伐田氏叛逆,乃大德也,自古有大德者不可敗,此乃《文王之什》所述者也。”


    公子服人有些焦急,道:“文王哪可能複生來替我們打仗!”


    此話一出,滿堂哄笑,大公子白也笑了,但隨即止住笑聲,也咳了咳,示意眾臣安靜,對著公子服人挑了挑眉,道:“二弟少年多舛,不解《詩》也是情理之中,為兄諒解,這《文王之什》出自《詩·大雅》,主要意思嘛,是說有德行的戰爭一定會取得勝利。”


    公子服人知道大兄此時是在嘲笑自己,少年時的坎坷使得公子服人幾乎一直就不怎麽通詩書,也為此多番被國中貴戚明裏暗裏的嗤笑,但此時情況緊急,也不顧的眾人的嘲笑,將惱羞憤怒的情緒壓製迴胸中,公子服人頸間青筋暴露,咬著牙道:“我是不如大兄懂《詩》,但我知道讀詩讀不出一個勝仗!”


    公子白哈哈大笑,環視左右道:“二弟,你看看此處不就是長狄城大堂嗎,我們已經在打勝仗,我們已經打了大勝仗了!”


    公子服人自知與大兄公子白相比,自己實在不那麽擅言辭,但眼見危險臨近而燕軍上下毫無所覺,不由焦急,就算再不善言辭也要提醒,道:“現在還能打贏是因為齊國沒有抽調主力北上,等夏瑜帶兵前來,我們連想撤退都撤不掉……”


    “砰!”地一聲,隻見燕君姬範猛地一拍案幾,眉毛簡直要立成兩條豎線了,指著公子服人喝罵道:“你個小子,不學無術,連《詩》都不通,還好意思說是我燕國公室子弟嗎?還好意思說是孤的兒子嗎?還對大兄如此無禮,你見不得你大兄打勝仗嗎!?”


    公子白眼中一抹得意一閃而過,但隨即收斂,向燕君姬範施禮道:“公父,二弟隻是一時迷了心竅,想來不是有意的。”


    公子服人看了公子白一眼,眼中滿是明了,間或帶著點疲憊,道:“公父怒我罰我,服人盡皆領受,隻是齊國國府不日便要任命主將帶大軍北上,若是為此主將的人是夏瑜,請公父萬萬小心警惕。”


    言畢,公子服人跪拜稽首,頭在地上磕出“砰砰”的響聲,然後便不再多說一言,起來轉身離去。


    燕君姬範氣得胡須抖動道:“放肆!”


    公子白急忙上前一步道:“公父休怒,二弟隻是不懂事,想來不是有意惹公父生氣,哎,這領兵之事向來是二弟所長,此次我軍未用二弟為將而下長狄,向來二弟心中有不平也屬自然。”


    燕君姬範聽得公子白此言,更是氣憤,一拍桌子道:“孤不信,沒有服人這小子,我燕*隊就不能一路凱歌?”


    公子白微微低下的目中閃過一絲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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