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進中書府,便見一群小丫鬟正在為煉製化妝品而打桂花,但她們的個頭都不高,又沒輕功,很是吃力。


    燕無雙隨手折了根樹枝,輕盈地飛身上樹,如敲打編鍾一樣幫她們將桂花撣下來。米粒般細碎的金黃花朵從樹上撲簌簌急落,花雨陣陣,色香醉人。再瞧燕無雙,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使得在場的丫鬟們迷戀紛紛。


    燕無雙的風度翩翩,俊美俏豔,又惹來十多個倚雲閣內的丫鬟湧到門外,為了看燕無雙一眼,你擠我,我擠你,都擠破了頭。


    按理說像這樣的人物是無人不喜歡的。可令風生感到奇怪的是,唯獨白裏見到燕無雙,便畏畏縮縮,不敢挨近,猶如見到厲鬼一般。


    盧盧看到燕無雙,總覺得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此人,卻又想不起來。


    希蟬正在倚雲閣上梳理晨妝,聽到動靜打起簾子一瞧,遠遠便見到前日清晨那位白衣男子,別提有多歡喜,這一刻,她甚至覺得風生能把這人帶進家門,說明風生也不是一無是處。


    隨後,燕無雙在接連不斷的歡迎聲中,隨風生登上了倚雲閣。


    二人進屋時,希蟬正斜靠著椅子翻書,將長發攏向一邊,烏發垂落,姿勢優雅。


    “燕無雙拜見希蟬小姐,給您帶來叨擾了。”燕無雙抱拳行禮道。


    希蟬見狀,放下手中書,朝他點頭施禮。


    “敢問小姐在看何書?”


    “《烈女傳》。”


    燕無雙當即道來:“其實烈女也不及蟬之純真高潔。


    蟬的一生,雖然大多時間都在泥土中度過,但待其蛻變為蟬時卻攀於枝頭、遠離浮塵,隻以樹汁露水為食,懷著滿腔的熱情歌盡生命悲歡,正可謂出淤泥而不染,雖活在塵世中,卻不近世俗。


    方見希蟬小姐用心讀書,給人的感覺,亦是如此。”


    燕無雙這見麵第一番話便戳中了希蟬的靈魂,激動得她一時都不知該迴應什麽好,不由得得紅暈上臉,故而強作鎮定,轉身入座,表情似乎沒將這話擱在心上,但見她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遮掩。


    風生覺得燕無雙這誇人的水平也太誇張了。


    希蟬定了定,反問燕無雙名字的含義。


    燕無雙解釋道:“古詩雲「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說明燕子是戀舊的,隻要它還活著,便一定會迴到自己的舊巢,它想念故園的屋簷,老宅的窗欞,以及室下的故人。


    人們尊燕子為義鳥,它不像麻雀,嘰嘰喳喳地專門到人的跟前覓食,也不像喜鵲隻願棲息高枝。


    其品格在鳥類裏可謂舉世無雙,燕某希望自己亦是如此,故取名燕無雙。”


    希蟬動情地聆聽著,邊聽邊點頭,以示對燕無雙人品的認可。


    為表歡迎,希蟬還喚梳音取出她珍藏的香,說是要聞香品茗。三人入座,由梳音焚香,凡音呈茶。


    隻見梳音從一個紅木盒子中取出一小卷暗灰色的香來,在盆中鬆灰燒炭,入香調香。


    燕無雙一邊品香還一邊寫箋,也不知寫得什麽,希蟬看了抿著嘴笑,笑容千嬌百媚。


    是時,見走廊裏的丫鬟們翻出些幹淨的衣物擱進一個籮筐中,燕無雙好奇是做什麽。


    梳音解釋說府中是每年正月初一至月末,在水邊洗滌衣裙以驅除不祥,因此拿小姐舊年的褂子去洗洗,再穿上能事事如意吉祥。


    燕無雙總能妙語連珠,他把希蟬的褂子比作蟬蛻,說既然脫下就不要再穿上,一件衣裳隻穿一迴才是蟬兒的稟性。


    這把希蟬再次逗得囅然而笑。她一生下地,府裏人便如對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加頤指氣使,要怎麽便怎麽,府中從沒一人敢與她開半句玩笑話。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希蟬此刻和燕無雙如此笑謔,應當是生平從無此樂罷。


    談笑間,燕無雙見手邊有幾張紅紙,一把剪刀,他放下茶杯,說要幫希蟬剪紙。


    不一會兒,他就剪出了鴛鴦戲水、喜鵲登枝,年年有餘、福祿壽喜等非常複雜的紋樣。


    梳音見道:“燕公子真是心靈手巧,你除了剪紙,還會何種技藝?”


    “試問希蟬小姐還會何種技藝?”


    “我們小姐在音律方麵的才華也得到了天琴太後的認可,前幾日太後壽宴,還指名要聽咱小姐的演奏呢!”


    “哦?巧了不是,燕某平時也常彈曲聊以自娛。”


    梳音順著話茬問:“那燕公子可會《幽蘭》裏的曲目?”


    “略懂。”


    “慣用何種樂器?”


    “貴府可有三弦琴?”


    “有的,奴婢給燕公子取一把琴來,公子可否彈奏給我們聽聽?”


    燕無雙笑言:“既然希蟬小姐也是同道中人,何不與燕某共奏一曲《幽蘭》?”


    在場所有人聽罷紛紛鼓掌,期待這二人的表演。


    於是男著長衫,一把三弦;女穿長裙,一隻玉簫。


    燕無雙入坐後將腿一擱,長衫一抖,正氣頓生。


    希蟬閉上眼,靈氣溢於眉梢,手中撫起一根綠玉簫,空靈的簫聲便在這漪瀾茶香中搖蕩開來。


    輕吹之間,宛如疏風過林,使聽者仿佛置身於幽靜深穀,又似獨行於林叢之間。


    而燕無雙氣質冷豔,他的指尖輕扣弦上,每一根琴弦似乎都能感應到他的心緒,憑空而起的悠揚華章,與希蟬的簫聲交融相應,宛若洪濤遇壁,又似月光入水。


    二人合作得天衣無縫,每一個音符都動人心弦,恰如蟬燕齊鳴,和諧美妙。


    這琴簫合奏下的《幽蘭》,堪稱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絕豔。


    曲畢,二人仿佛都像對對方訴說了一番心裏話似的,連看對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燕無雙趁無人注意時,悄悄與希蟬兩袖相接,暗中將一張便條塞到了希蟬的手裏。


    希蟬既緊張又興奮,她沒有當即展開,而是借故出門,找了一處無人的地方,偷偷將便條展開,隻見上麵寫著一首情詩:


    雨靡


    念濃


    知否


    落紅時候


    酩酊愁


    悵空流


    希蟬含羞而笑,笑靨無聲——自從他們初見那日起整好三日,三日來不停下著冬季的細雨,花葉逐漸凋落,原來,燕無雙也在對希蟬日思夜想,而非希蟬單方麵的相思。


    她感到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迴應了。


    當希蟬再迴屋時,已不見燕無雙。


    凡音梳音說他是從窗台飛走的:“燕公子飛出窗外,迎風起舞,在大風天,用輕功將自己定在風中舞蹈,太神奇了!”“真像隻燕子一樣!”


    希蟬聽罷來到窗前,見外麵風勢漸弱、雨腳漸疏,她推開半扇窗,頓時清風拂體,仿佛燕無雙身上的香味隨風飄來,如空山新雨,澹然清心。


    當夜希蟬難以入眠,半夜一夢:


    一位擁有亂世美顏的白衣男子,墜落在一片淡墨色的煙雲中。


    其白袍如風中飛瀑,漫天揚卷,帶起南風,芳香彌漫。


    他拂袖撣開山澗的晨霧,席地而坐,以落花為茶,落葉為書,不知在葉子上寫些什麽。


    他就在麵前,幻影縈繞,不曾離去。


    可希蟬一伸手,隻抓到了一把霧氣。


    忽然,他掠過希蟬頭頂,連人帶袍翻飛成彌蒙的雨霧,雨霧釀出了一縷光華,盡頭妖嬈如火,桃花人麵,迷灼雙眼!


    希蟬不禁感歎,自己怕是用盡三生煙火,才換來了這一世迷離!


    醒後,希蟬直視夜空,寒眉冷目,凝坐不語,思念像在星塵之間飄蕩。


    燕無雙確實無雙,他渾身旖旎著世外出塵的瀟灑,眼裏睥睨著不可一世的柔情。


    因為向往,所以入夢,因為眷戀,所以深情。


    但接下來的幾日,燕無雙都沒有再來。


    那幾日,希蟬每到清晨都淡掃蛾眉,打扮一新,卻不見他來,有趣的是,一隻白色的小蝴蝶倒欣賞她的美貌,停在了其玉簪上。


    花影橫窗,一窗心事。


    她轉念一想,又有何惱呢?能為一人,日日夜夜,輾轉反側,曲曲折折,揉盡肝腸,實際上亦是世間甜蜜的事情了。


    希蟬步入雲母齋,隻見精致的圓木火盆裏正燃著侍從香,馥鬱沁人,書桌上擱著各種古老的典籍,硯台旁隨意散亂著一些練手的紙張。


    希蟬此刻心生一詩,提筆書寫:


    夜半涼風惹沉雲


    小窗垂淚夢難尋


    空閣孤影無人話


    閑弄茶花香滿裙


    寫罷,希蟬捧著這張紙,來到燕無雙那日離去的窗台,手一鬆,將這首詩送入風中。


    看著它朝天邊遠去,希蟬覺得或許這樣燕無雙便能收到她的心聲吧!


    忽然,大門口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嘈雜聲,像是有貴客到來。


    希蟬閉目不看,隻於心中默禱。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梳音便推開了雲母齋的門,氣喘籲籲地告訴希蟬:“小姐,燕公子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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