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一直覺得自己應當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選。


    他的母親是張貴妃,是當今皇帝的第一個女人,不止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情分,更因為張貴妃的母親與皇帝的母家有點親戚關係,便很順理成章地譜出表哥表妹一段良緣佳話。雖然後來娶了周家女,獲得了周家在政治上的傾力相扶,終至榮登大寶,不免對周皇後很是愛重有加,但也沒減去幾分對張貴妃的寵愛。雖然這七八年來,張貴妃因為容色已衰,皇帝不再對她召幸,但每個月還是會去她那邊談談往事,追憶逝水年華一下的,其地位並不因無寵而降低太多。


    三皇子前頭的兩個哥哥在幼兒期便夭折了,所以他自認為占了個“長”字,是很有本錢去跟占了“嫡”的那三個弟弟分庭抗禮的,而且在他母親近二十年的盛寵裏,他自是因為有機會與父皇親近,而備受看重。


    如今十五個皇子裏,他最早辦差、結識的官員最多、手握的實權最大,加上又有父皇的信任寵愛,誰說他不該是下一任洪霄皇朝最適合的繼承人呢?


    當然,為了更有力地證明這點,他在努力表現自己的同時,更必須削弱競爭者的實力。周家,他是容不下的,但也一時奈何不了,光是想想看他的父皇是怎麽坐上皇位的,就知道周家的能量有多教人忌憚。


    這樣的高門豪族,就連皇帝想要鏟除,都隻能先小心安撫,再徐徐圖之了,更何況他還隻是個想爭大位的皇子,實力微弱。所以他隻能以其它方式來減低周家對嫡皇子的忠誠,一步一步地分化他們的團結,完全將他們拉攏過來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在施恩後,減低周家對三皇子皇圖大業的掣肘阻礙。


    恩,是要施的;但周家,也是要滅的。


    三皇子就不相信,即使嫡出的那三個皇弟登上了皇位,還會允許周家如此坐大!天家無親情,舅家又算得了什麽?功高震主向來為皇家所忌,已經參與嫡奪豪賭一次,並大獲全勝的周家,太盛了,再讓他成功第二次,或許可以,但第三次,肯定不行的,因為那會演變成一種定例,仿佛皇家大位由誰來坐,周家說了算。


    三皇子這次敢動周樞,是自認為想出了萬全的計策。


    如果此計被完美執行,沒出任何意外,他親身帶領近衛去剿匪、營救周樞會成為天下皆知的事,那麽他就成了周家的恩人——不管周樞有沒有活下來;而若是事發敗露,讓人發現周樞其實是死在他的計謀下,想來皇帝也不會真正責難於他,至少不會震怒到對他重懲。畢竟這周家,也確實漸漸成了皇帝的心腹之患了,讓如此顯赫的周家,少去一個不重要的兒子,並不妨礙什麽大事,還能給周家一個小小的警告,對皇帝來說,也是件好事。


    國朝換了六代君主,當年的三十六功臣,號稱世襲罔替的,如今還穩穩站立在朝堂上的,不過十家,而這十家裏一直有出色子孫出仕、聲勢隻起不落,並且位極人臣的,現在就隻有周家一族了。


    就因為認為皇帝對周家並不是表麵上那樣信重,所以三皇子才敢對周樞下手。


    選擇周樞,也是很合理的。這周家目前的成年男子裏,就隻有周樞沒有功名、沒有才能,這輩子不可能有機會進入朝堂,雖被父親兄長寵愛,但其實就是個無用的廢人一個。這世上少了他這樣一個貴族公子,不會有誰在乎的。


    所以,三皇子領兵而來,以剿匪為名,打算將這群“劫匪”全都殲滅在荒郊野外,然後“意外”地發現失蹤數日、引著周家大肆動用人力滿天下搜找救援的周三公子竟然是這群無法無天匪徒的肉票!


    這可憐而嬌貴的肉票,在劫匪幾日的淩虐下,原本沒事就生病的身子經此折騰,更是病入膏肓,並在剿匪過程中,被劫匪趁亂殺了,所以三皇子親自趕到搭救時,隻救迴了周三少的屍身——這是三皇子為周樞精心編寫出的人生句點。


    不過,周樞顯然沒有配合的意願。


    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這夜,眾人緊趕慢趕也沒來得及趕到下一個驛站落腳,隻能選擇在一片樹林裏搭棚歇夜,而周樞與楊梅自然就待在馬車裏,外頭派人把守,隻要他們一如既往的乖順,也沒什麽人理會他們。


    那李公子,是你的內應吧?楊梅以食指沾水,在小桌幾上寫道。


    用完晚飯後,外頭的人來撤走食具,並送來一隻小火爐與茶水,讓他們可以在車裏煮水泡茶以禦寒,在這空曠的荒郊,秋天的夜晚可不好受,與白天偶爾還會感覺到熱不同,晚上是愈來愈冷,身體弱些的人是扛不住的。而嬌貴的周三少,正是這群人裏最弱的一個,所以待遇還不錯,畢竟綁了他來,也不是為了讓他這樣死。


    周樞看著桌上的水漬字,揚了揚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這女孩,總是跟他這樣契合,足夠的謹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讓自己隱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開發,更是教人眼睛一亮,為之驚豔不已啊……


    就算外頭沒人盯著他們交談什麽,盡可能的,他們也不會讓相談的內容傳出去,這是一種天生的謹慎,而且,此刻她所問的,也確實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的。


    何以見得?他笑笑地沾水迴應。


    他明明識得你,卻在這兩天裝作不相識,也不靠近於你。必是為了排除別人的懷疑。楊梅也不跟他繞圈子,反正這幾天下來,她的偽裝都給他撕落了,也就沒有什麽好掩飾的了。


    若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你應該高興才對,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沒有“我們”。很冷淡的迴應。


    當然是我們。周樞這幾個字寫得很有力,字跡一反原先的清靈飄逸,顯得潦草到有些狂勁。


    這字引得楊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謂字如其人,於她本身來說,並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確實有其準確性。眼下這字,泄露出這男子隱藏得極深的性格,讓人知道他並不如表麵上看來那樣嬌貴溫和且無為。


    其實,打從偷聽到李迎風對他所說的話之後,楊梅就猜測周樞這個京城貴公子,恐怕有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分,而那個身分,或許關係著他的……事業?


    你在執著些什麽?楊梅忍不住問。


    你呢?又是在執著什麽,所以不肯離開?周樞相信她一定看得出來他被綁架關係著一件陰謀,生還機會微渺。以她這樣惜命的人來說,不管這兒有沒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該以自己性命為最先考量不是嗎?


    周樞憑著半年來對她的觀察,至少得出一個結論——這女子很努力地活著,不擇任何手段。看起來明明應該是個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為她雖然活著,卻對生命缺少熱愛,少見情緒起伏,也不為名利享受心動,於是便像個謎,無法定論。


    就因為無法定論,才這麽讓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這樣渴望活著,就成全她的願望吧……


    這是什麽樣的情懷,周樞不知道。愛情這東西,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而身為京城貴公子,就算身體不佳,總也陪過幾個自命風流的世交公子哥兒上秦樓楚館玩耍過幾次。在那種地方,女子賣笑賣藝賣身賣愛情,反正有錢的公子哥兒索求什麽,她們就給什麽,愛情也是暢銷的業務之一。


    常有那初經風月、年輕不定性的公子哥兒會被迷花了眼,腦袋發昏,打著真愛的旗幟將那些賤籍女子收為外室或妾室,不顧家裏反對,愈反對愈要堅持!總是鬧出笑話讓貴族圈說上個十天半個月閑話—有那促狹的,還會開賭坐莊,要大家下注猜一下這次發生的“真愛”可以維持多久。


    於是,談到愛情,一般人最先會想到的是——那是秦樓楚館的業務吧……


    所以周樞不想將自己對楊梅的在意,定位為愛情……即使,他對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楊梅低著頭,全身的感官卻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看到她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心跳加速,看到……火氣不由自主上揚!


    他總是這樣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終於,將她的火氣給看出來了!原本,她以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氣,但現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堅忍鎮定!


    李迎風肯定有能力隨時帶走你,你為何還不走?暗自甩了甩頭,讓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左右,楊梅寫道。


    你應該猜到了,又為何要問?


    你想將計就計?不惜讓這裏所有人都死去,對嗎?她冷眼看他。


    我不會讓你死。


    不用你允許,我也不會死。楊梅深吸一口氣,不客氣地寫道。


    這是第一次,周樞見到她這麽有情緒,或者說,發脾氣。他幾乎要以為什麽都不在意的她,是沒有脾氣的了。對於這個進展,周樞認為自己應該滿意,雖然這樣感覺起來很自虐……


    你為什麽生氣?


    明明是階下囚,卻還一副氣定神閑、大局在握的模樣,想來外頭那些人的命運,是由你說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過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責很沒有底氣,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嗎?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們活。周樞很誠懇地正麵迴應她。


    楊梅沾水的手指原來正欲接著他寫完之後,立即下手寫字駁他的,卻沒料到他寫的迴答竟是這樣,一時怔住。眼神直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隻有我,才能護住這些人。不然身為隻有一次利用價值的小嘍羅,下場是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們是一定得死。


    楊梅想了下,發現周樞說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為什麽?很遲疑地寫出這三個字。


    為你。周樞很緩慢地寫下,速度跟她一樣。


    轟!楊梅再度被周樞開發出新技能——臉紅!


    周樞為這突來的收獲心蕩神馳,一時醺然如醉,對她笑得好迷人,帶著很純粹的愉悅。


    一時之間,楊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著他,卻是滿心紛亂,原來心中的計量無數,眼下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自從白清程這些人馬前來與原先的劫匪會合後,日子便過得像是一場鬧劇。


    楊梅實在很難想像這些人在犯下這件足以殺頭大案的同時,還能這麽有閑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鬧鬧、風花雪月上。


    就在楊梅與周樞的“手談”無以為繼時,馬車外頭突然傳來喧喧鬧鬧的聲音,楊梅很輕易地就可以從那些聲音裏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聲嚷叫些什麽,似乎在痛斥什麽人。


    然後,另一道陌生的女聲迴應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後,那聲音令楊梅猛地一怔!


    “怎麽了?”周樞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神色的異狀,問。


    “……沒。”她很謹慎地低下頭,企圖讓他再也采查不到自己的臉色,並從中解讀出答案。


    因為楊梅的異樣,於是原本放鬆精神休息的周樞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細聽取外頭的紛鬧。然後——


    “咦?”


    “怎麽?”她有些緊張地問。


    “這是沈家姑娘的聲音。”周樞肯定地道。


    他怎麽會知道?楊梅倒抽了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周樞淺笑,一派斯文儒雅狀,輕悠悠地對她坦白:


    “在前往鳳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攔道,她向我們打聽一名男子的訊息。後來,我就認出來,她是沈雲端,那個應該正在鳳陽守孝,並且等著接待我這個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時,她並不知道攔下的是周家的車隊。”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這半年來,他殷勤來訪,不是因為關懷,而是來看戲,打發無聊的鄉居歲月?楊梅臉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湧起一把火。


    “是與不是,又怎樣呢?”


    “身分天差地別。讓一個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夠周家上下為沈家的侮辱而報複了!”楊梅想到這裏,目光灼然盯著他:“那時,你大概也是玩著將計就計這套吧?”


    “那時,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搖頭。他並不憤怒被欺瞞,隻是得確定這些欺瞞沒有藏著陰謀。


    “後來,考慮過趁此收了沈家的金書鐵券是嗎?”


    “沈家已無後,皇家不介意保留一個空頭爵位給沈氏家族妝點門麵,但前提是,這鐵券務必收迴。”這也是為什麽自從沈雲端的父親病逝後,沈家不管如何上書請封襲爵的問題,都得不到皇家明確的迴應,被擱置起來。沒說收迴,也沒說不收迴。


    周樞知道在聰明人麵前,隱瞞沒意義,反而會製造出信任危機。別人對他的誠信怎麽看待,他無所謂,但對於楊梅,他總是希望她對他能有多一些好感的……


    這算不算色令智昏的一種?周樞在心中苦笑地想著。


    “……那些被抄家奪爵的家族,不見得是真的罪大惡極到該死絕,而是皇家想收迴這些可以掣肘他們又必須得永遠供養這些家族的免死金牌吧?”


    “皇家當然是想收迴的,但也沒有那麽不能忍受。這百年來,那些失去爵位,收迴金書鐵券的開國功臣,絕大多數是參與進了奪嫡爭儲事件裏,被新任皇帝所不容。”他知道她可能並不清楚朝廷的情況,於是加以解釋了些。


    “白家,也是押錯了寶,才覆滅的吧?”


    “白家與當年的二皇子有親,自然是站那隊,沒什麽好感到冤屈的,別說當年即位的若是二皇子,那麽白家的下場,就是我周家的下場。政治博奕,不就是得道升天、敗為塵土?你想曆代那些爭位失敗的皇子,哪個還活著?就算活著,也與死了差不多。皇家都如此,何況下頭站隊的人。”


    “因為你的家族總是站對了位置,所以才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談論別人整個家族的滅亡。”楊梅的語氣不穩,帶著些指責的意味。


    “不然又能如何?弱勢世家如沈家這樣,看起來處境不好,縮在鳳陽緬懷舊日榮光,在皇上麵前說不上話,被忽視得像不存在,沈家人覺得很委屈是吧?但我周家,如今一路盛極至此,在朝廷上位極人臣,一唿百諾;是皇親國戚,連皇家宗親都不敢輕易招惹我們,這樣的風光,是好事嗎?”他最後反問。


    “爬得愈高,終究會跌得愈重。”楊梅很公正地說著世間常理。


    “所以他們難,我周家就不難嗎?各自有命,過好自己的便是了。”


    “聽起來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別人的命運,我管不著。”周樞其實本質上也是冷漠的。


    他們也隻能談到這裏了,因為那些人聲已往他們這方奔來,像是私人恩怨吵到一個段落後,才想起有正事得辦,於是衝他們這兩個肉票來了。


    “周樞在哪一車?”這是沈雲端的聲音,她語氣著急,不知何故。


    楊梅忍不住偷偷瞥了周樞一眼,想知道這兩個真正有婚約的男女,如今即將正式見麵,他的心情如何?


    不如何。周樞意外的冷淡,麵無表情地迴望她。


    她不知為何,心頭一虛,訕訕地轉頭,低下來。


    “喂!沈追夢!你一個大姑娘家,要臉不要啊!如果周樞已經睡下,並且衣冠不整的,你這樣大刺刺地拉開馬車的門,到時是他要負責你的清白,還是你負責他的清白啊?”


    沈追夢?改名行走江湖嗎?周樞看向楊梅。楊梅的頭仍然無力地低垂著,奄奄然地像是將自己當成不存在。


    “哼,白清程,你少來了!我都聽說了,你三天前跑來見周樞時,就是破門而入的,而那時周樞正病著,也不知衣冠是否整齊,便教你都看光了。看光了也就算了,你之前在邊城,整天纏著李大哥,說是要報仇,非要李大哥教你武功,不教你就哭,把你家被滅門的慘事再拿出來說一次,總說到李大哥心軟才罷休。當時那股談起周家就咬牙切齒的勁兒,還以為你在見到周樞之後,定會一刀解決了他,誰想,人家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呢!所以你央求李大哥帶你一同來這兒,根本不是為了報仇,隻是想纏著李大哥罷了!”


    “你胡說什麽!我告訴你,要不是李大哥攔著,我早殺掉周樞了!那時李大哥還被沈雲端那個醜女給打了!我想殺她,李大哥也不許——”


    “什麽沈雲端?不對!你說什麽醜女?”那個叫沈追夢的女孩突然尖叫出來。


    “就是那個叫沈雲端的醜女!臉都毀了,不是醜女是什麽?”


    “毀容的……啊!你們怎麽連她也劫來了?怎麽可以這樣!這樣沈家的名譽怎麽辦?她對你們的計劃一點用也沒有,劫她來幹嘛?啊!太過分了!”真正的沈雲端尖叫出聲,一下子歇斯底裏起來。“不行,我得確認一下!”


    話說完,再也沒心情與情敵唇槍舌劍,便朝周樞所在的馬車跑過來,“刷”地一聲,將那從外頭拴上的木板門給用力拉開,找人!


    “啊……啊!你!你——是周樞?就是周樞?”原本是先看到楊梅,正不知道該以什麽身分喚她時,眼角瞥到周樞,一時覺得眼熟,於是仔細看過去,卻發現這個人,她是見過的!但那時,她並不知道她見到的就是周樞,隻覺得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怎麽也沒想到,隻那麽遠遠一眼,不甚明顯地望見,居然教她記得這樣牢,牢得再見時一眼便認出!


    而這人,就是周樞!


    突然間,化名為沈追夢、真實姓名為沈雲端的千金小姐,心中湧起百般滋味,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應該是她未婚夫的男子……


    本來,她一點也不在乎周樞會不會死,反正她並不想嫁給一個身體差到隨時會死掉的男人,然後在成為人婦的生涯中,成日數著手指算著他什麽時候會死。不,她對當寡婦一點興趣也沒有,正如她從小到大一直聽著祖母與母親念著重現沈家榮光什麽的,聽到反胃,不僅沒有被激起雄心壯誌,反而避之唯恐不及。她做不到,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做到!


    她隻想嫁一個英挺卓絕的男子,對她有情、對她包容,不以世俗的規矩要求她,最好帶著她浪跡天涯,快意江湖。她想要嫁給自己看上的男人,想要她的男人不是因為她是沈家貴女而娶她,然後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如果,她知道周樞是這樣的……如果她早知道……那麽,她還會離開嗎?


    沈雲端在心底自問,卻不敢給出答案。但她更想知道,如果,他知道她才是沈雲端的話,會不會……更高興些?慶幸於“沈雲端”的臉是完好的,並且比冒牌的那個更是姣美上幾分,他會高興吧?會對她另眼相待吧?


    “這位姑娘,請問有何指教?”周樞當然將她臉上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並在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時,先開口問了。語氣彬彬有禮而生疏,將闖入的她,視作尋常,一點也不上心。


    而他的動作也很令沈雲端覺得刺眼,因為周樞居然挪身到楊梅身前,以他並不強壯的身體,保護著“他的未婚妻”不受到可能的傷害。


    楊梅何德何能!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怎麽勾引住周樞的?


    沈雲端心中無端冒出怒火,瞪向楊梅的目光極之嚴厲。


    “沈追夢!你在發什麽呆!”白清程追了過來,發現這邊安靜得很詭異,於是推了沈雲端一把,叫著。


    “我——”


    沈雲端正想說些什麽,遠處卻傳來驚慌的叫嚷聲;而更遠的地方,是急速而來,成群的馬蹄聲,仿佛還帶著一股殺伐之氣!


    叫那是什麽!”白清程敏感地感到危險逼近,嚇得叫出來。


    “白姑娘、沈姑娘!快上馬,快走!洪慎,你帶她們走,快!”這時李迎風領著兩個人快速跑過來,他們手上都牽著一匹馬。


    “怎麽迴事?是、是那批橫行西北的馬匪嗎?他們不是應該中了賀君生的埋伏,怎麽還可能過來襲擊我們?”沈雲端結結巴巴地叫著,緊抓著李迎風的衣袖,抖著聲問。


    “或許君生那邊出了岔子。快走!”李迎風隻能短暫地隨口猜著,便一把抓起她往馬背上丟去。


    而另一邊,白清程最死忠的跟班洪慎,也早已將她抓上馬,率先跑了。


    “不!那他們——我不能走!他,周樞……”


    “他們會跟在你後頭,你們在前方領路,我讓這輛馬車緊跟上!”手中的馬鞭重重一抽,載著沈雲端的那匹馬吃痛,立即開跑。


    接著李迎風將手上那匹馬綁在馬車上,讓原本的車夫去駕別的馬車、原本守在周邊的人去收拾馬匹,讓大家盡可能都安全撤退。


    下完指令,他在關上馬車門前,與周樞直視,居然還能扯出一抹笑,道:


    “可見賀君生是說大話了。派了沈姑娘等人來報說可以將計就計,直接把那些來行兇的人當成真正劫匪給滅了,還能上報朝廷邀功。這迴真是風大閃到舌頭了。”


    “若有命再見,到時你可得好好笑他。”周樞淺笑道。


    “自然是萬不可錯過。”


    馬車門板刷地關上,然後,馬車瘋狂地跑起來,兩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不由自主被顛得亂七八糟,簡直像兩隻落地的葫蘆一樣狼狽!


    外頭的情勢一定很險峻,不然李迎風不會當著她的麵,這樣對周樞說話,一點也不在意被她看出什麽不對勁。已是生命交關的時刻,還有什麽好在意的?所以他不在乎。


    周樞在撞得全身發癟後,一直想抓個固定的東西穩住自己,也好撈住楊梅,雖然他是病弱了點,但畢竟是男人,體力想來是比健康的楊梅還大些的。


    然後,他頭昏腦脹地終於抓住了什麽,一扯——


    “唔!”這是楊梅的低唿,像是痛叫,然後很快忍住了。


    他抓住的是她朝他伸來的手,她已先他一步抓牢了窗框,定住自己。


    正想抓他時,被一隻飛來的炭給砸到手背。


    而周樞好不容易能看清楚眼前時,就先看到了還有幾塊帶著星火的炭正朝楊梅的頭臉飛去,他驚得連叫也叫不出來,隻能撲過去,將她抱在懷裏,在窄小的空間裏滾了半圈,整個身子罩在她身上。


    幾乎是同時,那炭火落在他肩背上,很快燒透衣服,不僅灼出幾個洞,還讓他體會了何謂炮烙之刑……


    “嘶!”他痛得哼了哼。


    “你怎麽了?”


    “沒……”


    “你是貴公子,不是英雄,無須逞能。”楊梅在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他的情況,但他瞬間冒出來的冷汗,因為臉緊貼著她的臉,所以她也感覺到了。


    他沒迴應,不知是在忍痛,還是無言以對。


    “你試著挪一挪,讓我起來,我看看你傷到哪兒了。”她的手輕拍他。


    “好……唔!”


    才艱難地應出聲,卻很快被突來的劇烈震動顛得失去重心,像是有什東西擊在馬車壁上,然後馬車的行進便不僅是駕在凹凸不平的泥濘路上,還被迫以無數蛇行狀呈現駕車者的高超控車力……


    但,外頭怎樣驚險,眼下,馬車裏的人是管不了了。


    因為,剛才那個瞬間震動,讓原本應該分開的兩個人,又貼合在一起。這次貼合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唇。


    他們都怔住了。


    但沒有怔住多久,她想退,他前進。


    黑暗,不知給了誰膽氣,也不知允了誰放縱。


    總之,當他明確而無言地索求時,她退,又退,再無可退,於是,迴應了。


    若是這次沒有活路了,還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他,與她,可能在下一刻就死去!


    如果明天不再來臨,如果他們眨眼的下一瞬再也永遠無法睜開……


    如果,生的機會再不能由自己掌握,那麽,她至少可以掌握眼下這個——


    這個男人因她而莫名勃發的情,與欲。


    不識情滋味,卻不妨礙他們在天翻地覆的痛楚與艱難中,唇與唇拚命地抵死纏綿。


    經過一夜狂奔,以他們為首的第一批撤退人馬,安全地抵違了天馬幫會在豐業城外的一個據點。這是個驛站,專供天馬幫會行鏢時休息換馬之處,雖然簡陋,但對於疲累至極的這些人來說,這兒堪比天堂了。


    有熱水、有食物,有更多的人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李迎風將他們帶到這兒後,馬上便清點自己的人馬,又殺迴去,怕賀君生真的頂不住,或許三皇子派來的兵馬多到出乎他們的意料,敵我兩方戰力懸殊,單一個人的武力值再高強也無濟於事。


    男人們奮鬥去了,而被完好保護的兩名女兒家,在梳洗一番、並且吃飽喝足小小的睡了一覺後,先後出現在周樞所在的房間。


    白清程是來罵周樞的,但這隻是對無辜者的遷怒。對於三皇子的背信忘義,她怒極之餘,自然要搞株連——周樞不是皇親國戚嗎?那麽他就是三皇子的親戚,而三皇子為人如此無恥可惡,她此刻罵不到正主兒,當然就不能放過沾上“皇”字邊的人。


    而沈雲端,則眼色複雜地望著楊梅,沉聲道:


    “‘沈雲端’,我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


    “我能走出房間嗎?”楊梅沒忘記自己一直是個被囚者。


    “為什麽不行?你沒有那麽重要,你是明白的吧?”莫非這半年來的養尊處優千金生活,讓楊梅忘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沈雲端從昨夜就煩躁到此刻的心,讓她沒法維持好口氣。


    “這位姑娘,請不要對在下的未婚妻如此失禮。”完全不理會白清程對他的大唿小叫與各種指責。周樞的注意始終隻放在楊梅身上……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是緊迫盯著她,像是生怕她跑了似。


    他這樣肆無忌憚的視線,終於把很難得膽怯的楊梅給看到發怵,恨不得挖了他的眼,或自個兒逃到天涯海角,來徹底了結自己這樣忐忑難安的狀態。


    暫時的,她是逃不了了;遺憾的,她也挖不了他的眼。這麽金貴的男人,動了他的下場,她可承受不起。


    瞧瞧吧,想要他的命的人,都得設計一群人跟著陪葬才敢教他死,這命,可不金貴得嚇人。


    “你……你不明白,我、我並沒有對你的未婚妻失禮,她——”麵對臉上收起笑意的周樞,沈雲端滿心惴惴,又覺得忿忿不平,種種心緒化為委屈,望著周樞,希望得到他的寬慰。


    “若有什麽不滿,就衝著我來吧。”


    “那跟你無關!”沈雲端衝口叫道。


    “當然有關,我是她的未婚夫,她未來的夫婿,她有什麽事,我都願意為她擔著。”周樞凝望向楊梅的目光,相當溫柔。


    這樣對女性溫柔體貼而且有情有義的男子,從來都是極為難得的。當然就吸引了兩名心思各異的女性的注目,但楊梅並非其中一位,事實上,她正處於頭皮發麻中……


    她不怕她的前雇主——算算時間,她賣入沈家的活契已經到期,如今算是自由身了,她不怕沈雲端對她充滿怒意的瞪視;更不怕即將會劈頭朝她罵來的質問指責,她本來就不怎麽理會不相關的人對她是怎樣的觀感。


    住她二十年的生命中,有一半的時間總是過得惶惶不可終日,為了活著而掙紮。雖然不知道活著有什麽好,但她至少知道自己是不想死的。而這,也是母親給她最後的遺言,她總是該努力做到的。


    所以她的人生定位很簡單,隻是活著,其它便萬事不縈於心。而,這個周樞,真像是老天爺給她造的冤家,怎麽……就讓她這樣不自在呢?


    尤其,在昨夜那樣危險而狂顛的處境裏,居然就跟他在馬車裏亂七八糟胡天胡地……那樣。天曉得他們怎麽有力氣堅持下去,還抱得那樣的緊?而且還時不時地滾來滾去,不時給灰炭、茶杯等什物磕著、敲著,他們吸吮著對方的唇舌,不時因痛而哼哼兩聲,但就是不分開,兩人都不願意,就算被靂暈了也要吻下去,那強悍到不管不顧的姿態,猶如一個眨眼後,就是天崩地裂,世間萬物都滅絕,所以他們把握現下……


    一晌,貪歡。


    一個不注意,兩人的目光又對上。她是無意被抓攫,他是有意的追逐等待,狹路相逢,無處可逃,終不能避免。


    四目相對,周遭便圈出了屬於兩人的氛圍,將外人都給排除到天之外……


    看眾一,白清程姑娘看了好羨慕。羨慕完後,便有些惆悵起來,或是自傷身世;或是渴望的感情,仍然遙不可及,總之,她撫著心口,一時安靜了。


    看眾二,正牌的沈家千金、周樞的未婚妻沈雲端姑娘則很煩躁、很生氣、很委屈!她覺得她被錯待了,她覺得這半年來餐風露宿,那些風沙把自己刮得都粗糙了、不美了,一點也不閨秀了,而瞧瞧這個楊梅,正因過著屬於她的生活,而養出了千金小姐的氣度,將周樞這個見慣名門千金貴婦的人都給哄了去!


    真是太不可原諒了!


    楊梅明明知道,待守孝期過後,她是有可能迴家待嫁的,她才是正牌的未來周三夫人;而她楊梅隻是個小奴婢,她怎敢勾引周三少?怎敢露出自己的真麵目?明明都毀容了,就算沒衣服穿,也要先顧著找塊布把臉遼起來吧!


    “周樞!你不明白!你不該這樣肴她!她不配,等你明白了真相後,你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了!”沈雲端開口打破那兩人之間的小世界,聲音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而臉上委委屈屈的神色,更顯嚴重,眼中蓄了兩泡淚,像是隨時要哭出來,正等著人安慰她似的。


    “不明白的是你,這位姑娘。你無緣無故對我未婚妻充滿成見,恕在下不能允許。”周樞在心底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的運氣極差。明明還在逃難中——以一個肉票的身分,並且還沒人可以保證已經脫離險境了,而眼前這兩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卻已能這樣無憂無慮地來找他們麻煩了。


    不知者無畏,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這樣的活法,不錯。若是一直都有人護著的話,一輩子這樣過著,也算是好命了。不過他希望這些好命的姑娘,能離他們遠一點——既然已經不能寄望她們聰明或識時務……


    “昨夜奔逃了一夜,我倆至今未曾合眼。如果可以的話,請兩位姑娘離開吧,我們非常疲倦了,亟需休息片刻。”身邊沒茶可以端著作態,但還是可以起身拉開門板表達出相同意思的。


    “哼!我還偏就不走了!你憑什麽在我們的地方趕我們啊!”白清程本來傻傻移了幾步,等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聽話時,氣唿唿地跑迴來,拉過一張板凳坐下。


    而滿臉不平的沈雲端在沒有平複心中的煩躁之氣前,當然是不會離開的!就見她緊緊地盯著周樞,沉聲道:


    “周樞,或許,你願意跟我私下談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不。”周樞甚至沒看向楊梅,淡淡地迴道:“不管你想說什麽,我都不覺得會很重要。所以,恕我不能答應與你單獨私會,這並不合禮法,請見諒。”


    “怎麽會不合!我與你——才是最合理法的!你不明白——”


    “我不想明白!在這樣兇險處境的此刻,你覺得我該關心你想說什麽嗎?那些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事,我需要在意嗎?”周樞說得極之無情,看沈雲端的目光,就是絕對的冷漠,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而非方才那樣,投注給未婚妻的,是含蓄而讓人忍不住臉紅的縫繈纏綿。“多說無益,請離開吧。”並不疾言厲色,隻是絕對的疏離。


    “我不走!你當然要在意我!”沈雲端氣得全身發抖,腦袋一發昏,便再也不管不顧地衝口而出:“我是沈雲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真的!你身後護著的那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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