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門口兩盞燈籠照出柔柔暖色。街上無路人,白晝的喧囂漸已隱散。


    心中的震撼將破土而出。


    她看向男人的手。


    寬大,修長,上頭還有淺淺傷疤。


    虞聽晚眸中攏聚了霧氣,鼻尖澀然,視線模糊起來。


    有那麽瞬間,她分不清現實虛化,生怕是場夢,醒了後什麽都沒了。


    她嚐試抬起手。


    還沒落到魏昭掌間,就被他快一步有力握緊。


    虞聽晚被他帶下馬車,跟著他上三兩台階,又被他拉著跨了門檻。


    推門而入,迎麵一影壁牆,繞過牆後,視野豁然開朗,庭院一片鬱鬱蔥蔥,花香隱隱。


    虞家不小。


    院子寬敞,主屋客房共四間,灶屋,雜物間一應齊全。


    右側是花圃。


    虞聽晚記得,阿娘最愛侍弄這些。


    她幼時就跟在身後幫忙……


    嗯,幫倒忙。


    胡玉娘除草,她在後麵玩泥巴。


    胡玉娘澆水,她踩滑摔了去。這個年紀大女娃娃,皮膚嫩,胳膊有輕微的擦傷。


    自個兒沒站穩,還有臉抽抽搭搭哭。


    可把胡玉娘嚇著了,連忙扔下手裏的活,也顧不得小姑娘身上髒兮兮的,把她抱起來。


    【“怎麽了,可是摔疼了。快讓阿娘看看。”】


    她委屈哭的稀裏嘩啦,成了小淚貓。


    【“看了沒用。”】


    【“那阿娘吹吹。”】


    小姑娘甕聲甕氣,都這樣了,還不忘哽咽耍賴。


    【“還要新衣裳,杳杳才能好。”】


    胡玉娘心都碎了,別說新衣裳,小姑娘要什麽她不給啊。


    【“好,阿娘給杳杳做新衣裳。”】


    那些埋藏數年的記憶紛至遝來。


    很多都被擱淺了。


    可迴到故裏,全都往外翻滾。


    左側是架起來的葡萄藤,炎日一家三口時常坐到下麵乘涼。


    故那裏有石桌石凳,還有秋千。


    曾有過小姑娘坐在上頭,朝身後高大身形的男人嬌嬌開口,嗓音裏是藏不住是雀躍。


    【“爹爹,高些,杳杳還要再高些。”】


    【“小心摔了。”】


    【“那爹爹接住我嘛,你就這麽個寶貝女兒,得看好了。”】


    物是人非,故人已不在。


    可點點滴滴卻在腦中迴放。


    隔壁傳來哐當一聲響,隨後是罵聲。


    “端個水盆,都能給砸了,娶你這種媳婦到底有什麽用?都說了,不用你幹活迴屋裏躺著,你倒是閑不住。怎麽,還犯起勞碌命了?”


    “水盆摔了沒事,你四個月的身子了,要是孩子有個好歹,你讓我如何和三郎交代?”


    “真是不省心的。”


    “等等,去灶屋將雞蛋吃了。往後不許給大郎二郎的孩子。你當那是給你煮的?那是給你肚子揣著的崽吃的。”


    “走走走,看著你就來氣,泥人似的,半點性子都沒有。”


    那婦人對著三兒媳一頓罵。轉頭撿起地上的臉盆,黑著臉看院子裏的人。


    幾個孩子嚇得躲起來。


    她冷笑:“這會兒倒是知道錯了?”


    “你們倒是好本事,哄的她每日一個雞蛋到手,連著都一個月了。我說呢,前一陣子她怎麽就見血了,原是吃的不好,營養不足,都入你們肚了。”


    “家裏是缺你們吃,還是缺你們喝了?要從你們嬸娘嘴裏搶?”


    邊上兩個兒媳連忙上前:“娘,孩子不懂事,您……”


    “別說什麽孩子不懂事,我看是當娘的不會教。”


    “老大媳婦老二媳婦你們給我聽好了,當初你們有了身子,家裏雞蛋就沒停過吧?虧待你們了?如今老三媳婦有了,你們心裏就不舒坦了?哄的孩子去伸手要?啊?這是欺負她是新媳婦臉薄不成?這日子要過就過?不過就分家算了,免得一個個算計,在老娘眼皮子底下玩心眼?”


    劈頭蓋臉的罵,就沒停過。


    嚇得兩個兒媳,還有小的,吭都不敢吭聲。


    可!虞聽晚敢啊。


    她對魏昭道:“那是隔壁的何嬸子,人兇巴巴的,卻是嘴硬心軟,做什麽事都講究公允。”


    家裏有三個兒子,她當時走的時候都還沒娶妻呢。


    隔壁又傳來一道嗓音,是和稀泥的。


    “好了,說說就行了,幾口口糧的事要鬧成這樣?孩子們想吃,你明兒就多煮些,讓他們解解饞,兒子可都在外麵做生意,分什麽家?”


    他又對兩個兒媳道。


    “你們娘就是氣急了,都去忙活吧,把飯煮了,吃了也早些歇息。”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聽這話,都齊刷刷鬆了口氣。


    何嬸子冷哼,看自家男人的:“就你會做好人。”


    “還多煮些,家裏那麽多人,那麽多張嘴。半大的孩子吃窮老子,負擔的起嗎?”


    再說了。


    家裏每月總有幾日會割肉,孩子們肚子裏頭是有油水的。


    她也不是會苛待孫輩的惡毒奶奶。


    “我是計較雞蛋嗎?他們若想吃同我說一聲,咬咬牙也就煮給他們吃了,長久負擔不起,吃上一日兩日我還能小氣了去?犯得著去找老三媳婦要?”


    “輕點聲,別讓鄰居聽到了。”


    何嬸子啐了一口:“你怕丟臉,我可不怕。她們敢做,就得敢認。出去被嘲笑了,知道錯了,才會踏實做人。”


    “再說了,隔壁都搬走了。”


    “前些日子我瞧見李婆婆她兒媳進進出出,也不知是她哪個親戚要住進來。”


    何嬸子也不罵了,說到這兒,開始感慨。


    “希望是好相與的,搬走的那家整日說三道四,背地裏還說我尖酸嘴臭,也得虧走了,不然我可擼起袖子拿起掃帚一頓打了。”


    “最好是像虞家那樣的。”


    “玉娘多好說話啊,模樣也俊,每次她一笑,我心都化了。”


    “敬成也不錯,人看著兇悍話少,可之前咱們家出了事,他還過來幫忙過。”


    何嬸子的聲音不比九年前,多了些蒼老。


    可人還是這樣的人。


    有那麽瞬間,過去和現在相碰撞。


    可那嬌氣的小姑娘,已亭亭玉立。


    隔壁的吵鬧透著市井百態中最尋常不過的人間煙火。


    虞聽晚飄忽不定的心,一點點落在了實地。


    不是夢。


    真的迴家了。


    魏昭給她的家。


    虞聽晚擦了擦眼角的淚,嘴裏漾起了清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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