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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炙烤下的山頭,仿似頭頂的天空和周圍的樹葉都烤得滋滋作響一般。


    寧震謙舉了一把傘,遮在陶子頭頂。


    新壘的墓前,是三人肅穆而立的身影。


    最終,駱東勤先轉身,片刻的默然後,道,「先下去吧。豐」


    陶子沒有吭聲。


    寧震謙這時也說了話,「天氣很熱,先下山!」


    他沒有等陶子點頭同意,把傘收了,直接半蹲到她身前,把傘塞給她,拉著她的手越過肩膀,便將她背上了背。


    陶子還要說點什麽,寧震謙卻邁開步往山下走,邊走邊說,「傘撐起來,曬得受不了。」


    陶子終於放棄,什麽也沒說,任他背著下山,同時,把傘撐開,遮住自己,和他。他一個特種兵,日曬雨淋如同家常便飯,又怎麽會怕這點太陽?不過是怕她曬著罷了……


    這一路下山,兩人都沒有說話,隻聽見他的腳步聲,和樹葉的沙沙。


    又是他的背……


    她的一生,有多少個重要的時刻,是趴在他背上?


    兩人的身影漸漸走遠,駱東勤一步一步落在了後麵,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那種熟悉的感覺又襲來。


    這兩個人,無論分開還是在一起,都共有一個世界,一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那個世界,旁人費盡心力也無法懂得,而他們自己,卻一句言語也不需要,便能融入內裏,嚴絲合縫,無一絲不恰,可分明,那兩人是如此的不同,無論外形性格還是愛好,都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想著之前寧震謙不顧陶子意見強行背她下山的情形,似乎也看明白自己和寧震謙的不同……


    寧震謙一路輕輕鬆鬆背著陶子下山,上車後盡管馬上開了空調,可溫度也沒有馬上降下來。


    她的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披散的頭髮也黏在了一塊。


    他暗暗嘆息,她這頭髮,又長了些了……


    沒有馬上開車,伸出手去,將她的身子微微翻轉,讓她背對著自己,而後,以指為梳,在她發間穿梭。


    當他的手指觸到她頭髮的瞬間,她頭皮一麻,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剛想迴過頭去,他手指一按,又將她的頭固定住……


    她沒有再動,或許,是迴憶在腦海裏和此刻重疊,或許,是因為他指尖的力量太堅定,或許,是因為髮絲的撩動,讓皮膚如喝水一般清爽,又或許,什麽原因也沒有,隻是因為那是他的手,他的指,他指尖的溫柔……


    隻是,分明他觸摸的是她的發,為何眼眶會熱?會濕潤?漸漸的,窗外蔥蔥鬱鬱的綠色一片模糊……


    上一次給她梳發是什麽時候了呢?他的記憶亦在腦海裏反覆重放,那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那個胖乎乎白生生的小丫頭,那個在他麵前懸著一顆淚隨時都會掉下來的小丫頭,那個六歲,在他離開的時候哭成淚人的小丫頭……已經這麽大了……而且還曾為他的妻,曾因為他而遍體鱗傷……


    他不知道人說的一夢千年是多長的時間,他這一夢二十年,仿似一瞬之間……


    她的發,還和當年一樣柔軟,而他的手指卻更長更粗糙,他給她編辮子,她的頭髮老不聽話地從他指尖滑脫出來,就像當年一樣,他的手指亦笨拙如當年,梳發這件事,真不適合五大三粗的他,可是,他卻不願放棄,也不氣餒,到了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要給她梳發,還是僅僅貪戀自己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的感覺……


    最後,終於在她腦後編成了一個麻花辮,沒有皮筋綁,他便注意到後座的酒瓶。


    這幾天的白事,買了好些白酒,車上還剩餘有,包裝上便有紅絲帶。


    他向後俯身去取了兩根來,在她髮辮上一圈一圈纏緊,最後係了個結。


    「好了。」他有些不舍地鬆開手,再把她鬢角汗濕漸幹的髮絲理理齊。


    她不知道他給自己紮了個什麽髮型,用手摸了摸,好像綁得挺緊,便隨它了,不會比六歲時的髮型更醜……


    睫毛還濕濕的,被他銳利的眼神捕捉到,那黑亮亮的,如水滴一般欲墜的瞳光灼著他的眼。她的側臉,沒有了頭髮的遮擋,如瓷一般細膩柔白……


    「囡囡,想哭就哭吧……」他記得,自從林芝去世,她還沒哭過,他記得,她分明


    是個愛哭鬼啊……


    她望著前方,緩緩搖頭,不想哭,隻是覺得難受,很難受而已……


    「開車吧。」她輕輕地道。


    故作輕鬆的聲音,壓抑的表情,讓他心裏也沉甸甸的。


    聽了她的話,慢慢開著車,一直送她迴了家。


    進家門後,她在家裏走了一圈,並不知自己要做什麽。林芝睡過的床都已經重新換了幹淨的,也不知是誰換的,原來那些髒的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似乎,她真的什麽也不需要做。


    「去睡一下吧。」他看著她滿屋子亂轉,心疼,這幾天裏,她沒好好休息過。


    「嗯。」她似乎醒悟過來,轉進了自己臥室。


    他跟進去的時候,她已經躺到了床上,空調也沒開,熱烘烘的。


    他暗自搖頭,給她把空調打開,調到適宜的溫度,再給她蓋上薄被,輕道,「睡吧,我就在外麵。」


    她本合著的眼睛倏然間睜開,「你不迴去嗎?」


    迴去?她這個樣子,他怎麽迴去?搖搖頭,「你安心睡!」


    「可是你不上班?」她記得,他已經來幾天了,周末早過了。


    「說了讓你安心睡!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逼她合上眼……


    他幹燥的掌心裏,有著他的氣息,熱熱的,有著一股莫名的力量,暖著她的眼皮,她便沉默了,老老實實閉上了眼睛……


    寧震謙輕輕給她關上門,走到陽台上。


    滿陽台的格桑花有的落了,有的卻正開得艷。


    他一朵一朵去數,分明,有一些是八瓣的啊,她的幸福呢?怎樣才能讓她幸福?


    在那張藤椅上躺下來,這就是她曾坐著和他煲電話粥的藤椅嗎?閉上眼來,她的聲音,她在電話裏格格的笑聲,仿似又在耳邊迴繞。


    這幾日裏,他也不曾合過眼,在她存餘的氣息和格桑花特有的高原香裏養神,他亦漸漸有些迷糊。


    短短的淺眠,卻迴到那片高原,格桑滿地,皓月當空,那些悸動的纏綿和翻滾,那個辨不明花和月的夜晚……


    他聽見她低婉模糊的聲音聲聲喚著他:首長……首長……


    他感覺到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他的背,沒有痛,隻有深入骨髓的糾纏還有她的聲聲低吟,如泣如夢……


    爺爺……爺爺……


    為何她在喚著爺爺?


    驟然間驚醒,他差點從藤椅上滾落下來。


    而這聲音,卻真真實實是從臥室裏傳來的……


    他驚得飛速跑進臥室裏,臥室裏的她已經醒來,睜著一雙亮汪汪的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鬆了口氣,胸口猶自跳得厲害,「你還好嗎?嗯?做夢了?」


    她倒是很平靜的樣子,點點頭,坦然承認,「夢到爺爺了。」


    果然如此。


    在她身邊坐下,凝視她柔白纖細的手就擱在床上,輕輕地抓著被單。


    當她揪住什麽東西的時候,通常是心裏惶惑的時候,比如,有時會揪住他的衣角……


    「囡囡……」叫一聲她的名字,伸出手去,寬闊的手掌蓋住了她的。


    陶子凝視著天花板,不傷反而笑,笑容有種屬於她的傷感,「我不難過,真的,早已經習慣了……」


    這樣的她,更讓他心疼。


    說實話,他寧可她悲傷,寧可她哭,在他懷裏好好哭,就像幼時那樣……


    「爺爺走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可是,我對自己說,這一定是我最後一次哭了,爺爺喜歡笑著的囡囡,囡囡以後都會開開心心的……但是,你不知道,當我從山上下來,在每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卻再也找不到爺爺的時候,也聽不到爺爺叫我給他倒杯水,或者給他開一下電視的時候,我還是哭了……於是我又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哭,一定是!」她笑著說,有一種諷刺的自嘲。


    「別說了……」寧震謙心裏某個地方痛得如拉如扯。終於明白她為何今天會在迴家以後四處走,那是內心一種空洞的表現。而她不哭的誓言,


    或者在遇到他之前真能做到,隻是,遇上他之後,他這個曾說過會保護她一輩子的人,卻屢屢讓她受傷……


    她的唇邊,仍蕩漾著微笑,「後來的很多年我真的沒有哭。你看,我媽去世我都沒哭……我覺得,我這是有心理準備了。我這個人,是留不住人和情的,所有跟我帶點關係的人,最終都會離開。我一生下來,我爸爸就走了,爺爺好不容易把我帶大,我還想著大學畢業就能讓爺爺過上好日子,可是,爺爺卻隻看著我進了大一。媽媽對於我來說,是好遙遠的一個稱唿,最終,這個稱唿也會遠去,這,是必定的……我不懂命理,可我覺得,我怎麽就跟傳說中的天煞孤星一樣?就連小囡,也留不住……所以,所有的人都會離我而去,可能,我更適合一個人……」


    她在斷斷續續地說著,寧震謙卻再也聽不下去,吼了一聲,「胡說八道什麽?你那都是什麽覺悟?這麽多年書白念了?還命?你命硬,我比你更硬!你聽著,不管還有誰誰誰離去,我都會一直在!一直在!你聽見沒有?」


    她盯著天花板,輕咬著唇瓣,沒有說話,細白的齒在淡色的唇上留下淺淺齒印。


    末了,卻笑,「你急什麽?我很好。一點也不難過。我隻是在告訴你一個事實而已。而事實上,我一個人真的可以過得很好,你看我在外麵那半年,不開開心心的嗎?」


    「放屁!」寧震謙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話,這個總是笑著的她,反讓他不認識了。這不是真實的她!絕對不是!


    如果真的一個人可以很好,怎麽會在夢裏還喊著爺爺?


    如果真的一個人可以很好,怎麽會這樣笑?


    這不是林芝的離去給她留下的後遺症!那麽多年沒有媽媽的日子都過來了,她不會因為媽媽的離去而變成另外一個人,讓她這麽灰心喪氣的,隻能是他……是他害的……是他給了她最溫情的承諾,又是他將她的溫情親手摧毀……


    「囡囡,對不起……」他哽聲將她抱起來,緊緊擁在懷裏,似乎這樣,才能確定地告訴她,或者告訴自己,他真的,會和她在一起……


    輕撫著他給她紮的髮辮,已略略鬆散,他指尖一動,便徹底滑開了去,他的唇,不經意碰觸到她的髮絲,心裏一陣悸動,輕輕地吻了。


    那一瞬,他內心澎湃,如果她說的是命,他也想與她宿命相纏,就像此時此刻,他手指纏繞在她發間……


    吻著她髮絲的唇不經意碰到她的臉頰,微涼的瓷感的膚黏住了他的唇。


    許久以來日日夜夜對她的渴望和嚮往在這一刻蓬勃高漲,深深地吮了一口之後,試探著往下探尋,一點一點,在吻住她唇瓣的時候,深深陷了進去……


    這一刻,他聽從了他本心的召喚,他想跟她在一起!很想跟她在一起!心裏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喊:囡囡,我們在一起好嗎?我們在一起!


    狂亂如暴風雨一般的吻,幾乎磨破了她的皮……


    她像一片葉兒一樣,在他的席捲裏浮沉、漂移,聽他的聲音在微微的喘息中響起,「囡囡,我不會離去,我會一直在,跟我迴北京,好嗎?我們一起迴北京,我會在你身邊……我會……」


    她揪住他衣領的手一緊。


    北京?


    憑著一股熱血上湧,他這番話脫口而出,一旦說出來,便似給了他勇氣,他握住她肩膀,將許久積壓的熱切和希望都表現了出來,一雙黑眸灼灼生光,「迴北京!好嗎?迴北京!我們一起!媽媽已經去世了,這裏再沒有人和你親,我們一起迴北京,我可以照顧你,行嗎?」


    陶子迷惘的眼神看著他,迴北京?迴到那個提醒她所有痛楚的地方嗎?她唇角一動,笑容裏多了嘲諷。


    可是,這是一個細微的表情,於他而言,卻是一桶冷水從頭淋下,將他高漲的熱情澆了個透涼……


    是……


    他怎麽忘了……


    那些傷害還歷歷在目,她怎麽願意迴去?


    靜謐中,他的手機嘟嘟響了兩聲,是簡訊。


    仿若一聲警報,把他從雲端拉迴現實……


    小震,桃桃怎麽樣了?是嚴莊的簡訊……


    他走出臥室,撥了個電話迴去,「媽,我在囡囡這裏。你還在s市嗎?」


    「是的,我在,有的事情我要親自辦。不過,你爸先迴去了,


    今天老師打電話來說,莫忘好像有點生病了。」


    「沒事吧?」他心裏一沉。提起莫忘,更讓他後悔自己剛才的衝動,莫忘於囡囡,嗬……他忘了……他怎麽就忘了……


    「小震……桃桃她……」嚴莊有很多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跟兒子說,每一次見到陶子,她都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可看見陶子的樣子,心裏卻十分難受。


    「媽。」寧震謙道,「您辦您的事,囡囡這裏……我在呢……莫忘怎麽了?」


    「沒事,可能感冒了吧,你爸已經迴去了。」


    電話打完,再迴到臥室時,陶子已經起來了,在浴室裏梳洗,水聲簌簌。


    幾分鍾後,她走了出來,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清清爽爽的,蒸汽將她的臉熏得略帶紅暈。


    「就起了?怎麽不再睡會?」他伸手去扶她,近了,便看到她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內疚不已。


    「已經睡好了啊!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她微微一笑,看起來很正常,正常得讓他覺得陌生了。


    「那……我去做!你吃什麽?」


    她搖搖頭,「不用!你這幾天也挺辛苦的,休息一下吧,我叫外賣,等吃了飯,你就迴北京去,你也挺忙的,別再為我耽誤工作了。」


    他凝視著她,眸子裏一片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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