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鎮江城的那日,天色暗沉沉的,似是隨時下落雨。


    陸毓衍養了半個月,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但依舊不適合騎馬,便備了馬車。


    唐硯帶著一眾官員送到了城外長亭,這才迴城中。


    陸毓衍卻沒有急著走,撩開簾子看著秋意濃濃的景致,道:“再看一眼?下迴再來鎮江,就不曉得是什麽時候了。”


    謝箏啞然失笑,倒是沒有拒絕陸毓衍的好意,跳下了馬車。


    往迴望去,鎮江城牆依稀可見。


    謝箏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收在袖中的手指。


    盛夏離開鎮江之時,她想著要迴來翻案,如今心願了了一半,卻是惆悵遠勝喜悅。


    在鎮江的這半個月裏,唐硯整理了案卷,大街小巷,全城百姓都在談論著謝知府一家與李三道。


    謝慕錦在鎮江為官五年,做事誠懇踏實,頗受百姓愛戴,七夕遇難之時,無數人罵謝箏不孝又失德,等李三道認下了罪過,一時之間又添無數歎息。


    李三道貪贓,謀害謝家又嫁禍給謝箏,自然是引來一片罵聲。


    背負了汙名的謝箏沉冤昭雪,眾人又紛紛說她命數不好,有陸家這樣願意替她翻案的婆家,卻是早走一步,沒有嫁過去。


    謝箏聽了不少,別人罵她,她不覺得難過,歎她命數不好,她自己亦覺得如此。


    父母皆亡,又怎麽能算命好、多福呢?


    可那些話語,說到底也是旁人嘴裏的她,並非她的人生了。


    聽過了,也就過去了。


    倒是昨日裏,謝箏去牢中見了林固的夫人。


    原本微胖、又愛打扮的婦人,隻過了半月,就叫牢中的日子折騰得瘦了一整圈。


    謝箏取出緣客來裏畫來的畫像,問道:“見過這個人嗎?”


    林夫人起先並不看,等謝箏說到林固已經卸了官身,如今被禁足在家中,等著上頭發落,林夫人才轉過頭來。


    謝箏沉沉看著她,道:“巡按禦史,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你想讓林固有什麽結局?”


    林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良久,才擦了眼淚,抓著牢房的木欄,死死盯著畫像,歎道:“我啊,我脫不了身了,但我不想要林固的命。我要他丟了烏紗,一貧如洗,我看看他擱在心尖尖上的人還會不會跟他同甘共苦。可惜,畫像上的這個人,我從未見過。”


    謝箏挑眉,又問:“當真沒有見過?他個頭極高,身量很壯,七月初時來過鎮江,李三道遇害那一日,也在鎮江。”


    林夫人抿著幹裂的嘴唇,猶豫著道:“這張臉,我沒見過,但若說個頭高、身量壯的外鄉人,七月初時,我曾在緣客來遇見過一個。”


    當時,林夫人與幾個相熟的在緣客來用飯,離開的時候,那大漢正巧在大堂裏。


    大漢背對著她們坐著,跑堂的小二腳下不小心,撞到了大漢身上。


    叮鈴哐啷的,把大漢放在桌邊的包袱撞到了地上,全散開了。


    “他的包袱裏有一塊腰牌,上頭刻了什麽,我是沒瞧見,但鑲著金邊,一看就不是尋常官宦人家的對牌。”林夫人道,“那大漢罵了小二兩聲,我們看他壯實,怕他火氣上來了砸了緣客來,殃及池魚,就先走了。”


    能說出緣客來,謝箏想,林夫人不是誆她的,隻是再往深的去,林夫人亦說不出來了。


    謝箏也去問了店小二。


    那小二一臉無奈,說的確有鑲金邊的腰牌,但他認得的字不多,那上頭的字筆畫擠在一塊,他還沒認明白,大漢就搶迴去收起來了。


    線索斷在了這裏。


    空院子裏死去的少年的案子也依舊毫無進展。


    哪怕他們在半個月裏理順了鎮江的許多事情,謝箏依舊遺憾萬分。


    再看了一眼遠處的鎮江城牆,謝箏轉身要上馬車。


    陸毓衍隔著車廂簾子喚她:“馬車拘謹,你若不喜,還是騎馬吧。”


    謝箏睨了他一眼。


    相較騎馬,她自然是不喜歡坐馬車的,但貪圖爽快,把陸毓衍一人留在馬車裏,謝箏又覺得不妥當。


    她搖了搖頭,還是上了車。


    馬車行得不滿,謝箏卻有些困意,腦袋搖搖晃晃的。


    陸毓衍怕她撞到,一把將她摟了過來,箍著她的腰,亦閉目養神。


    謝箏半夢半醒,隔著車簾子,能聽見花翹嘰嘰喳喳與車把式說話的聲音。


    她模模糊糊地想,這丫頭是頭一迴離開鎮江,對什麽都好奇。


    又想起了自個兒剛到鎮江的時候,也是半點閑不住,掀開車簾子,看見什麽新鮮的,就與謝慕錦和顧氏說個不停。


    睡夢裏的畫麵來來迴迴的,現在過去都糅雜在一塊……


    陸毓衍睜開眼睛,頷首看著謝箏。


    她的眼角濕潤一片,眉心皺起,櫻唇緊抿。


    定然又夢見了父母吧?


    有那麽一瞬,陸毓衍想喚謝箏起來,讓她從悲傷之中脫離,可下一刻,還是頓住了。


    無論謝箏多思念謝慕錦和顧氏,她也隻能在睡夢之中與他們相見了。


    若連這一處都剝奪了,委實太過殘忍。


    他舍不得她傷心,卻也舍不得讓她放下父母。


    抬起手,指腹輕輕擦過謝箏的眼角,動作輕柔溫和。


    低著頭,淺淺的吻落在謝箏的額頭上,帶著滿滿的憐惜。


    他想,夢裏哭就哭吧,等醒來了,耐心哄著她順著她,就不叫她哭了。


    謝箏直到過了正午才幽幽轉醒。


    眼睫上粘過淚水,很不舒服,她下意識想抬手揉一揉,才發現自個兒的手被陸毓衍扣著。


    她輕輕掙了掙,這才抽出來,一麵揉眼睛,一麵問道:“我睡了多久?”


    陸毓衍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再過會兒,就能到舊都了。”


    謝箏訝異。


    她竟然睡了這麽久?


    可分明,她以為才過去了一會會……


    下午時,一行人迴到了舊都。


    陸毓衍讓鬆煙去陸府送了口信,先迴驛館裏收拾了一番。


    謝箏與花翹說著話,驛卒小跑著進來,拱手道:“姑娘,門口來了個杜秀才,說是想求見陸大人,他曾經和大人有過一麵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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