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仕源的成衣鋪子離此處隔了一段距離。


    蘇潤卿先下了樓,謝箏剛走到雅間門邊,前頭的陸毓衍就頓住了腳步。


    他攔在跟前,謝箏也出不去,隻好仰頭問他:“不是去找易仕源嗎?”


    陸毓衍漫不經心應了聲,眼簾低垂,視線落在謝箏的鞋尖上。


    她是坐轎子迴來的,又在雅間裏待了會兒,裙擺上的雨水大體都幹了,隻鞋尖的顏色還深些。


    “雨大,你別去了,在這兒等我迴來。”陸毓衍說完,也不管謝箏應不應,轉頭吩咐鬆煙道,“你留下來。”


    鬆煙眉心突突直跳,大著膽子問了一句:“爺,奴才再給姑娘去買雙鞋子迴來?”


    陸毓衍還沒說什麽,謝箏的臉頰霎時燒了起來,倒不是為了雙鞋子,而是之前在賈禎茶館裏鬆煙打量她的眼神讓她莫名就心虛了。


    鬆煙沒等到陸毓衍迴應,暗悄悄抬頭窺了自家二爺兩眼,見他麵上波瀾不驚的,心裏又沒底了。


    怎麽每迴都這樣?


    二爺對阿黛姑娘到底是上心還是不上心?


    按說是上心的吧?要不然怎麽會注意人家脖子的傷好沒好,鞋子濕沒濕,可每迴他提些對姑娘有益處的建議,爺又沒半點表示,似是不關心一般。


    鬆煙煩惱不已,背手顛了顛錢袋子,估摸著再買五六雙鞋子都夠用了,便自己下了決斷——等會兒還是去買了吧。


    陸毓衍不疾不徐走了。


    蘇潤卿等在店外,聽見腳步聲就轉過頭來,越過陸毓衍的肩膀,後頭不見謝箏與鬆煙,他好奇道:“阿黛跟鬆煙呢?還在樓上磨磨蹭蹭的?”


    陸毓衍刷的撐開了油傘,邁進了雨中,道:“不是你說的別為難人姑娘家嘛,我讓她在雅間裏等著。”


    蘇潤卿撐傘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看,嘀咕道:“不為難她,怎麽不送迴蕭家去,就讓人傻等著?”


    聲音不重,陸毓衍似是沒聽見一般,蘇潤卿撇了撇嘴,總歸是陸毓衍表親家的丫鬟,陸毓衍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雅間裏,謝箏有些不自在。


    鬆煙大約是怕她空等無趣,讓小二撤了桌上的麵碗,另去準備些茶水點心小食。


    這是一片好意,但謝箏總覺得鬆煙在悄悄打量她。


    她幹脆背過身走到窗邊。


    外頭下著雨,視線有些朦朧,但她偏偏一眼就看見了陸毓衍的身影。


    那人撐著傘卻不見狼狽,身姿挺拔,帶著一股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矜貴。


    小二把東西送了上來,鬆煙塞了他幾個銅板,與謝箏道:“阿黛姑娘,鞋鋪就在街口,我去去就來,你先坐著,有什麽事兒隻管吩咐店家。”


    陸毓衍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視線之中,謝箏應了聲,心底騰起一個念頭,喚住了鬆煙:“賈禎說,昨日清閑居裏,易仕源是幫著勸和的?”


    提起昨日清閑居,鬆煙就忿忿:“明著是勸和,其實就是煽風點火!他們素來與爺不對付,好不容易得了這麽個由頭,哪迴不刺上幾句。”


    謝箏垂了眼簾,悶悶的。


    鬆煙還想說些什麽,一眼瞧見謝箏這麽個反應,當即就摸了摸鼻尖,閉了嘴。


    自家二爺眼下待阿黛姑娘仔細,他再提二爺對謝姑娘的信任,這不是添亂嗎?


    況且,謝姑娘都不在了……


    鬆煙出了雅間,順手帶上了門,歎息著想,要是謝姑娘還在就好了,謝家沒出人命,二爺也不會授人話柄,至於阿黛姑娘,在表姑娘身邊這麽多年,看著就不是個渾的,他們都是奴才命,什麽心思該有,什麽心思不該有,肯定是清楚的。


    謝箏自然是不曉得鬆煙想岔了,她自個兒都悶得慌。


    這樁案子跟她八竿子打不著,陸毓衍都要大清早的就把她喚出來。


    昏暗的衙門大牢去了,破舊的紫雲胡同也去了,賈禎的茶館、案發的河邊,謝箏一處沒拉下,可突然間,陸毓衍讓她留下來等著。


    他是不讓她去易仕源的鋪子。


    他不想她見到易仕源。


    其中緣由,起初還有些疑惑,聽了鬆煙這一番話,謝箏就全懂了。


    易仕源會拿謝家事情明裏暗裏笑話陸毓衍,而陸毓衍並不想讓她聽見那些話,不想逼她。


    把抱著換下來的鞋襪的布包放在一旁,謝箏低著頭看鞋尖,抿著唇想,陸毓衍當真是個細心的,總是在一些細處關照她。


    謝箏猶自想著,直到鬆煙敲了門進來,才迴過神來。


    鬆煙把鞋子、足衣交給謝箏,轉身避出去了。


    謝箏沒耽擱,趕緊換上後,又讓鬆煙進來。


    兩人都是一肚子的忐忑,謝箏是隱瞞了身份而心虛,鬆煙是誤會了陸毓衍對阿黛姑娘的關心,誰都沒說話,一人桌邊、一人幾子旁,各占了半個雅間,各自糾結各自的。


    另一廂,陸毓衍與蘇潤卿到了易仕源的鋪子。


    掌櫃的眼尖,隻看衣著舉止,就曉得這兩人不一般,斷斷不會是來買成衣的。


    他搓著手上前,陪笑道:“二位爺,這是……”


    蘇潤卿笑著道:“我們是易仕源的同窗,他在嗎?”


    掌櫃的一聽,趕緊引著人去了後院,抬聲通傳了一聲。


    東邊屋子的門被拉開,易仕源快步出來,麵色不虞,拱手道:“蘇兄、陸兄,兩位怎麽會來我的小店?”


    蘇潤卿挑眉:“不歡迎?”


    陸毓衍背著手,道:“易兄的麵色怎麽這般難看?清晨在衙門裏,似是比現在好些。”


    話音一落,易仕源的臉色愈發不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道:“這不是為了立鈞兄的事兒嘛。


    早上在衙門裏,整個人都是懵的,這會兒空下來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好端端的,怎麽就、就沒了呢?


    昨兒個我們還跟他一道飲茶吃酒,結果一睜眼,人就……


    哎,我看書也看不進去,反正考完了,就想著來鋪子裏看看賬,打發打發時間,卻是連賬本都……”


    易仕源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雙手重重搓了搓臉,擠出笑容來:“我真是亂了套了,我們別在院子裏了,去書房裏坐下來說話吧。”


    蘇潤卿頷首應了。


    易仕源轉身往書房走,剛抬腳邁門檻,陸毓衍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清閑居牆上那首詩,是段兄從你手上搶了去的,你跟他就沒半點爭執?”


    易仕源的腳步頓住了,斜斜側過身來,沉沉看著陸毓衍,半晌道:“要說我沒生氣,估計你們也不信,不過,這麽幾年同窗,人都死了,我難道會因為一首詩,覺得他該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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