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嫿低頭跪在地上,渾身彌漫著一股濃鬱的喪氣。


    任誰被關在籠子裏這麽些時日,對心誌都是極大的磨滅。


    何況姽嫿已經不是蠻獸,而是早已習慣做人的妖,更是萬妖大殿人人敬重的大護法。


    魏先生這般對待她,簡直如同對待靈智未開的畜生。


    饒是白川為人淡漠,還是覺得臉上隱隱發疼。


    “你如何得罪了魏先生?”見姽嫿默不作聲,白川再次發問。


    “主上,既然她不願開口,不如讓我來說吧。”靈葭從魏先生身後走出來。


    白川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不明。


    當年靈葭從相思穀逃走,他不是不生氣,也曾試圖將她抓迴來,繼續替他照顧含羞草,可最後到底放棄了。


    捉靈葭本就是他一時興起,想要給盈妙找個伴,既然她逃了,那便讓她逃吧。


    愛屋及烏,他願意對本就生存艱難的草木妖給予寬恕。


    他雖心狠無情,一旦涉及盈妙,整個人就變得包容溫和。若是盈妙生出靈識,定會責怪他這些年的任性殺戮吧。


    經曆過誤會爭吵帶來的苦楚和後果,白川希望盡量少做一些盈妙討厭的事情,免得她迴來後又同他大吵大鬧。


    他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白川一瞬間思考了許多,對靈葭淡淡點頭,仿佛他們從不認識,“你說。”


    靈葭將核舟進入無望之野後的遭遇,一件不落添油加醋地說了個全,至於姽嫿為何要對她下手,她卻隻字未提。


    她還是很有分寸的,沒人喜歡被當眾打臉,在搞清楚白川的心思之前,還是不要當眾說出相思穀的秘密為妙。


    畢竟在她看來,白川被姽嫿耍得團團轉的樣子實在是太蠢了!


    姽嫿全程靜默垂頭,任由靈葭一通嘰嘰喳喳控訴。


    “主上,我雖然不是妖界之人,卻也是妖族一份子,被您的大護法喊打喊殺的,我實在夜不能寐,請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啊。”靈葭抑揚頓挫地佯裝拭淚。


    哭著哭著,忽然感覺有人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靈葭悄悄向那處瞥去,見是個穿著青衣的侍女,不由疑惑。


    這人誰啊?幹嘛這樣盯著寶寶。


    莫非是看寶寶長得可愛。


    白川依舊麵無表情,“夜叉王現在如何了?”


    魏先生捋著胡子,“已無大礙,如今正候在門外。”


    白川點頭,“讓他進來。”


    他總要聽聽夜叉王是怎麽說的。


    羅刹在侍女的帶領下走進大殿。


    他腳步略嫌虛浮,麵色泛白,修為儼然已經跌到金丹。


    “主上。”羅刹跪在姽嫿身旁,卻是看也未看她一眼。


    “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白川淡淡說道。


    羅刹卻不肯起來,兀自將額頭貼向地麵,輕聲道:“羅刹有罪,不敢無禮,請主上責罰。”


    “你何罪之有?”


    羅刹閉了閉眼,顫聲道:“主上明鑒,屬下聽信姽嫿教唆,在無望之野誘發獸潮,險些釀成大禍。”


    “姽嫿教唆你的?”


    “是的,主上,姽嫿對魏先生的藥童似乎有些偏見,有意教唆我去攔截核舟,還囑咐我不能將消息透漏給萬妖大殿。”


    姽嫿脊背微僵,豁然轉頭看向羅刹,滿眼的不可置信。


    方才聽聞主上召見羅刹,姽嫿麵上木然,內心卻是竊喜的,因為她相信羅刹一定會替自己擔起罪名,她頂多是受他蒙蔽以致鑄成大錯。


    可他竟然背叛她!


    誰都可以厭惡她背叛她,唯獨羅刹不可以!


    她是那般信任他!


    感受到身旁之人怨憤的目光,羅刹心裏不住地鈍痛。


    他知道他方才的指控可謂相當嚴重。


    無望之野與妖界接壤,上次的獸潮倘若得不到控製,後果不堪設想。


    姽嫿一定會怨恨他的不忠,但他傷好後又同魏先生推心置腹了一番,愈發認為不能再似從前那般縱容姽嫿的行為。


    他尚且存有一絲良知。


    他們自幼相交,羅刹已經數不清自己曾幫姽嫿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


    甚至當年盈妙夫人逃出妖界的消息和行蹤,也是姽嫿委托他有意透露給了魔族邪修。


    羅刹無法再包庇姽嫿,他身後還有一整個夜叉部落。


    “姽嫿,你有何話說?”白川目涼如水。


    姽嫿壓住心底的慌亂,心思飛轉,“主上,夜叉王所言不假,的確是屬下請求夜叉王前往無望之野攔截核舟。”


    “你承認有罪?”


    “屬下的確有罪,”姽嫿目露悲戚,“屬下當日得到消息後,不該隱瞞不報,私自決策,險些釀成大禍。”


    啃著瓜的靈葭嘴角抽了抽,都這時候了,姽嫿還想蒙混過關,當她是吃素的麽?


    姽嫿繼續道:“妖孽靈葭本是主上的囚奴,數十年前逃離,主上當時宅心仁厚饒過了她,可她終究是知曉主上秘密的人!主上不忍追究,身為主上的左膀右臂,哪怕明知會惹得主上震怒,屬下也定要將這妖孽置於死地!”


    姽嫿一番話擲地有聲,白川眉頭鬆了鬆。


    靈葭感到一陣無奈。


    有這樣一個老公,難怪盈妙當初鐵了心要逃跑。


    該說姽嫿段位太高,還是這個世界的人讀書太少,抑或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不管怎麽樣,姽嫿不願放過她,她又何嚐想再同姽嫿糾纏不休。


    靈葭不甘示弱地道:“請主上明鑒,相思穀的結界是您親自布下的,彼時我修為不過築基,若沒有旁人相助,敢問我是如何逃出去而不被您察覺的?”


    白川將目光轉向靈葭,“不是因為你有特殊的破界之法麽?”


    靈葭恨不得拿刀把白川的腦袋劈開,看看裏麵是什麽構造。


    “我要是真有那麽厲害,幹嘛還乖乖在相思穀待那麽久,你一走我就立馬跑了好不好。”


    靈葭連敬語都不用了,直接稱妖主為“你”。


    白川麵色有些發僵。


    他看得出靈葭對自己莫名的鄙視,但不可否認她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


    當時靈葭從相思穀消失,他第一個反應是有人放走了她,第二個結論才是懷疑她有什麽逆天的破除結界的本領。


    相思穀的進出權限他無非隻給了幾個心腹手下,事後他也找這些人一一試探過,不過並未有什麽發現,這才傾向於第二個結論。


    “那麽,是誰放走了你?”白川沉聲問道。


    靈葭努努嘴,“就是您心愛的大護法,姽嫿呀。”


    什麽鬼……為什麽是心愛的。


    “哎呀,說錯了,”靈葭作勢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是您心腹的大護法,姽嫿。抱歉,主上對姽嫿那麽好,對她的話一聽就信,對她的所作所為亦視而不見,我還以為主上對她……呢。”


    “……”對她怎麽樣,你倒是說清楚。


    感受到殿內眾人投來的異樣目光,白川臉黑了幾分,“你誤會了。”


    “咦?主上不是那個姽嫿麽?”靈葭好奇地歪歪頭。


    所以那個到底是哪個!


    “本尊說你誤會了,”白川冷冷道,“本尊隻心悅盈妙一人,不論是從前、現在,還是以後。”


    姽嫿嘴唇慘白,有鮮血從緊握的雙拳中滴落下來。


    靈葭仿佛能聽到她心碎的聲音,“原來是誤會啊……可主上您這也太容易讓大家誤會了,是吧魏先生?”


    白川緊緊盯著魏先生,“魏先生也覺得本尊心悅姽嫿?”


    魏先生:“嗯?不是麽?”


    “……”白川深吸一口氣,“還有誰誤會了?”


    眾人紛紛低下頭去。


    靈葭歎了口氣,“主上您看,這麽多人都誤會了,您說當年盈妙她是不是也……算了我不說了,免得待會又有人說我挑撥離間,既然主上說不是,那便不是吧。”


    眾人:“……”你說得還少麽。


    “無稽之談!”白川胸膛不住起伏,再也沒有那副淡定裝逼的樣子,看向姽嫿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捫心自問,他自認對待姽嫿與對待其他屬下並無太大區別,頂多因為姽嫿曾為救主而降下修為,且又與盈妙說得上話而寬待了幾分。


    難道這細微的差別落到旁人眼中,竟是被如此扭曲?他們看不出他始終隻心悅盈妙一人麽?


    他是那種始亂終棄腳踩兩隻船的人麽?


    “主上,您先消消氣。”靈葭好心地勸了一句,“既然主上並非那個姽嫿,那麽我想大家都相信主上定能公正處理眼下發生的事,不會再偏幫姽嫿,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小妖怪為什麽老想把他們這些吃瓜群眾拖下水。


    白川心情跌到穀底,望著姽嫿冷冷發問:“姽嫿,當日是你將靈葭放出了相思穀?”


    白川合體期的威壓兜頭向姽嫿籠罩下去,姽嫿感覺整個人如同沉在水底,無法唿吸,意識也變得渾渾噩噩。


    “是我放的。”她下意識迴應道。


    “為何?”


    “因為她脅迫我,我若不答應放她,她會殺了我。”


    吃瓜群眾隱隱騷動。


    靈葭方才說她那時不過築基,姽嫿都元嬰了,怎會栽在修為低了自己兩個境界的人手裏?


    白川對這種說法同樣持有懷疑,但以姽嫿目前的精神狀況,她反抗不了他的震懾,不會說謊。


    他隻得繼續問道:“你怎會敗在靈葭手裏?”


    “因為她用幻術擾亂了我的心神,我一時不察,讓她得了手。”


    原來如此。


    幻術倘若用得好,的確能達到越級殺人的奇效。


    白川卻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事情絕非如此簡單。


    “本尊記得當日你前往相思穀稟報,說隼王求見於我。本尊離開時,你沒有跟在身後,因為你後來獨自進了相思穀,是不是?”白川開始一點一滴迴憶當日情景,越是迴憶,越是細思極恐。


    “是的,我趁主上迴萬妖大殿召見隼王,獨自進入相思穀。”姽嫿恍恍惚惚地說道。


    白川麵色陡然一冷,“你進去做什麽?”


    若是從前盈妙在世時,他會讓姽嫿進相思穀去陪她說話玩耍。


    可自從盈妙不在了,他愈發不喜歡旁人去打擾相思穀的寧靜,屬下們若不是有事尋他,輕易不會進入相思穀。


    這麽明顯的破綻,他當時怎麽沒注意到?


    白川掌心微微汗濕,難道他對姽嫿真的信任寬容到了這般地步?


    麵對白川的質問,姽嫿首次表現出抗拒的模樣,她扶著頭,很是痛苦地咬緊牙關,顯然潛意識在抗拒著迴答問題。


    白川提高音量,帶著怒氣再次道:“你進相思穀去做什麽?”


    姽嫿噗地噴出一口血,同時帶出一塊暗紅色的血肉。


    她竟生生將自己的舌頭咬斷了。


    白川狠狠皺眉,同時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他轉而看向靈葭,“你來說。”


    靈葭眨眨眼睛,怯怯道:“不行,我答應過姽嫿不能說出去,否則她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的。”


    “說,本尊保你平安無事。”


    “多謝主上!”靈葭欣喜地搖著辮子,大聲道:“姽嫿那日進入相思穀,是想弄死盈妙夫人呀!”


    大殿內鴉雀無聲,過了片刻,噗通噗通的悶響接二連三響起,修為低的侍女侍衛們紛紛支撐不住倒地抽搐。


    靈葭和七七有魏先生護著,並未受到太多影響。


    寶座上的白川麵無表情,瞳孔卻有黑綠兩色不斷交替閃爍,顯然相當的不淡定。


    首當其衝的姽嫿同樣躺在地上抽搐不止,魏先生輕咳一聲,及時道:“主上,還是先把事情問清楚。”別這麽快把人弄死了。


    魏先生的話白川還是聽得進去的,當下收斂了外放的怒氣和殺意,淩空伸手,將半死不活的姽嫿提起來。


    “她方才說的,可是真的?”白川的聲音透骨地冷。


    姽嫿顫抖著點頭,“是。”


    “主上!”魏先生忽然大喊一聲。


    白川收緊的手指慢慢鬆開。


    “為什麽?盈妙待你那麽好,把你當做知心姐妹!”


    精神恍惚的姽嫿忽然扯著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


    “知心姐妹?”她嗤道,“誰樂意同她做姐妹?不過一株毫無用處的含羞草,除了惹是生非什麽也不會,竟被你當做稀世珍寶,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我時常懷疑,你的眼莫非是瞎的?”


    靈葭喃喃地哇了一聲,這是放飛自我了?


    白川眼中醞釀著暴風雨,“本尊的妻子,還輪不到你來評價。”


    “妻子!”姽嫿眼角淌下兩行血淚,“你把那樣一個一無是處隻會傷春悲秋的人當做妻子,卻對我數千年出生入死的忠誠和付出視若無睹,白川,你當真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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