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纖瘦的身影忽然半彎下身,手扶著一旁的欄杆,單薄的肩頭顫抖著。


    “咳、咳咳……”


    在咳嗽聲傳來那一刻,華亮如也顧不得去考慮些其他了。


    他開始慶幸自己隨身帶了手帕。


    半跪在一旁,等李映池唿吸彎起平緩下來,他才問,“先生,你沒事吧?”


    攥緊手帕,李映池擦掉自己唇瓣處可能會被人發現的血跡,抬頭就瞪了對方一眼,“誰要你假好心!”


    要不是手裏都是血,這個樣子也沒辦法示人,他才不會要華亮如的手帕。


    用力拍開對方伸過來的手,李映池不情不願道:“下次來的時候,手帕我會洗幹淨還給你。”


    華亮如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了人家不快,蜷著手心悶聲道:“不用。”


    先生的手好小,軟軟的。


    力氣也好小,打他一點都不痛,一個巴掌還沒他半個巴掌大。


    脾氣倒是有點大,生氣的樣子也好好看。


    難怪他見了一麵就一直記著,這根本怪不了自己。


    “不用?”李映池俏麗的眼睛瞪得渾圓,陰陽怪氣他,“你和你哥一樣,錢不是錢,手帕說丟就丟。”


    “還是故意埋汰我?”鼻音嬌嬌地哼了一聲,他也不給華亮如說話的機會,“那好,丟掉就丟掉,我出了門就給你丟到溝裏。”


    轉身就是要走。


    今日無需去私塾,他便隻是梳了個半披發。


    濃密的墨發散落至腰間,彎住發絲的白玉發簪處綴了點流蘇,正隨著他離開的動作輕晃。


    一件普普通通的墨藍長袍穿在他身上,在此時驟然顯得搖曳生姿了起來。


    華亮如快步追上,問的話卻是跟那手帕毫無關係的問題,“你和我兄長,你們關係很好?”


    這算什麽問題。


    李映池不想再理華亮如。


    腳下步伐加快,隻想趕緊離開這裏,擺脫他的糾纏,“比和你的關係好一萬倍。”


    “你們是朋友?怎麽才能跟你做朋友?”華亮如毫無被人厭煩的自覺,緊跟著人不放,“你今天是來我家玩的嗎?你明天會不會來?”


    他們一前一後地穿過華府的大小院子,地上的枯葉都被他們帶起的風吹得打旋。


    華亮如就像一個怎麽甩都甩不掉的髒東西,無論李映池走得多快,說出的話有多兇,都沒能影響華亮如要堅持繼續跟著他的念頭。


    被對方的無賴行為氣得說不出話,李映池冷著一張俏臉,手捧著書本猛往前走。


    附近的路過的侍衛瞧著這一幕,麵麵相覷,而後欲言又止,“這,要跟大公子匯報嗎?”


    “說吧,這可不是小事啊。”


    華亮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總之是有點鬼迷心竅,明知青年對自己避之不及,還是忍不住貼上去。


    華亮如自覺和李映池一見如故,沒想到人家對自己一見如仇敵。


    他一路上都看著李映池的後腦勺出神,不敢攔著人也不敢去拉他的手,怕再惹了人生氣。


    眼看再不說話人就要走出大門了,他急匆匆地問道,“先生,你為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說話?還是我哪裏做得不好,惹了先生的不愉快?”


    但凡換一個人在這,華亮如都說不出如此低聲下氣的話。


    可麵對著李映池,他好像天生就懂得要先低頭。


    清盈盈的眸子半眯著翹起,李映池站定,語氣有些不可思議道:“你自己做了什麽事情你不清楚?”


    “哦,還是說你覺得你根本沒做錯?也對,你華家二公子哪裏瞧得上我這麽一個人。”


    情緒變得越發激動,李映池看著華亮如神情茫然的模樣就來氣。


    不等華亮如再繼續狡辯,他估摸了下距離,坦然道:“我想扇你一個巴掌。”


    大放厥詞說要打人的小先生話剛說出口,就忍不住輕咳了兩聲,華亮如從未遇到過如此令他語塞的情況。


    但是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小先生看著實在是太生氣了。


    他這麽生氣,又這麽柔弱,想打人之前還要先跟他說一聲,這麽有禮貌的小先生,自己有什麽理由不答應他。


    一個巴掌而已。


    之前打他手的時候他就感受過,小先生的手軟軟涼涼的,打他一個巴掌能有多痛?


    尷尬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間。


    被風吹了一下後,李映池思緒清醒多了。


    原本激動的情緒逐漸平複了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說的話有多麽的離譜。


    就在李映池以為華亮如會對他發脾氣的時候,華亮如突然彎著腰湊了過來。


    突然的湊近嚇得李映池腳步不穩地向後退了一步,他手足無措,“你、你幹嘛啊?”


    “你不是想扇我嗎?”華亮如抬著眼看他,又低了低頭,確保這個高度已經足夠對方發揮,“剛剛打不到嗎?現在呢?”


    真的有點辮太了。


    如果說一開始李映池想打他,是因為之前的事情與華亮如的態度實在令他生氣,那現在他這一巴掌扇過去,純粹是因為華亮如的行為過於辮太了。


    “啪!”


    略微火辣的刺痛感從臉側傳來。


    華亮如看著身前人略為不安的表情,輕笑了一下,“不痛,一點都不痛。”


    那樣子,不像是挨了打,到像是喝高了。


    要不是怕被青年當成什麽奇怪的人,華亮如可能還要再誇上一句。


    “打得好,力氣真不錯。”


    其實已經被劃為怪人了。


    “瘋子!誰管你痛不痛啊!”


    李映池咬著唇,臉上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浮起的紅意,憤憤道:“厚臉皮!”


    “先生剛剛說的話又是什麽意思。”被打了一巴掌後華亮如倒覺得他們之間親近了不少,也不怕惹人生氣了,反正一個巴掌就能解決的事都不算事。


    又追著問:“我見先生第一眼就覺得歡喜,哪裏會瞧不上,簡直是瞧上了。”


    “油嘴滑舌,說過一次的話還敢拿來說第二遍。”


    華亮如這次真的被小先生說懵了。


    他第一反應就是,難道他還和誰說過這樣的話,然後讓小先生聽見了。


    但別開玩笑了。


    他這輩子根本沒對誰說過好話,又怎麽可能對著小先生以外的人說過這樣的話?


    比告訴自己,自己從前失憶過一次,然後在自己失憶以前就這樣跟小先生說過同樣的話還要荒謬。


    動手打了華亮如之後,李映池感覺自己好受多了。


    至少現在,他能心平氣和地走完最後這段被華亮如死纏爛打的路。


    “往事暫且不提,那最近呢,你最近都在做什麽?”


    是做什麽事如此忙碌,李映池倒要看看,華亮如要扯些什麽謊來掩蓋他這麽長一段時間沒來和自己解釋的事實。


    撓了撓後腦勺,華亮如也清楚自己往日在鎮子上的名聲,不太好意思道:“最近,在家中讀書。”


    “總覺得和誰約定好了,說一定要考取功名,以後賺大宅子……哎,說出來還怪不好意思的。”


    眉尖蹙起,李映池驀地迴頭打量了華亮如兩眼,“沒想到你這麽有誌向。”


    華亮如嘴邊的笑還沒揚起來呢,就看李映池頭也不迴地走了。


    隻冷冰冰地丟下一句。


    “這麽會為了別人努力,和別人約去吧,約一輩子。”


    -


    太陽曬到了頭頂,正午過幾刻的時候,便是私塾內短暫休息的時刻。


    這裏沒有午休的說法。


    所以休息的時間長度,大概隻足夠學生們在吃完飯後再迴到課堂內小小的休息片刻。


    作為私塾內說課的先生,休息時間的待遇同理。


    學生們要上課,李映池便也無法休息。


    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春困秋乏,上午幾乎是沒有停歇地講了快一個半時辰,到了中午,李映池便無法抑製地感到了困乏。


    困意一陣陣上湧,李映池實在沒了辦法,便走到後院水池旁準備讓自己清醒一下。


    陽光明媚的秋日氣溫暖融,院子裏的水池旁種了幾顆桂花樹,正是花季,水麵上不知何時落上了不少嫩黃色香氣四溢的花瓣。


    褚文清前段時間還同他說過桂花樹的不好。


    說這花瓣也不知道是怎麽長的,風一吹,雨一打,整顆樹一夜之間就能禿了,徒留他的院子裏麵糟亂一地。


    但始終沒有將桂花樹換掉,原是褚學者喜愛這桂花的香氣,後是李映池覺得可愛。


    各有各的理,也不知道褚文清是聽了哪個,又或是兩者都有。


    也可能是他自己其實也喜歡桂花,隻是嫌棄打掃麻煩,又或是覺得說自己愛花不太符合形象,總是否認。


    伸手掬了一捧清水,水麵在太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一片,還點綴著幾點嫩黃飽滿的小花瓣。


    李映池將其輕潑在自己的臉上。


    走至門邊的人忍不住駐足。


    隻是隨意地覆上層淩淩清水,不施粉黛,青年清麗精致的五官就像是染了墨色,點了朱唇的美人畫。


    濃墨重彩,卻因為那欲墜不墜的水珠,別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冰涼的水溫令李映池忍不住閉著眼屏起了氣,等到那涼意緩了過去,他才輕輕地唿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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