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麽一個繼承人了,此刻還被廢了,原本身體不佳的老皇帝忽然煥發了生機,他氣得直接站了起來,兩條腿顫顫巍巍的,顯然是許久都沒走路了。宮人見此,忙去扶他,然而老皇帝此刻心中惱火異常,正陷於無人繼承、愧對先祖的憤怒之中,而並非心憂兒子受傷的舐犢之情。“陛下,陛下不可啊!那賊子兇得很”宮人正叫喊著,宮門忽然被人一腳大力踹開,初夏的陽光從大殿外照射進來,似乎要叫殿內所有的陰霾都驅逐出去。洛乾風的身影站在陽光之下,光是站在那裏,就直接紮得老皇帝的眼睛生疼。“許久不見了,陛下。”第170章 提燈見詭(二七) 吃太飽了。洛乾風筆挺挺地站著,像是一棵塞上的白楊樹一般,得見天子需行大禮,可這一刻,他選擇無視這條從小就被根植在膝蓋上的規矩。“大膽,見到陛下,還不行禮!”洛乾風望著殿內已經老邁如同風中殘燭一般的皇帝,他兩年前進京述職時,還沒有這麽老吧,於是他誠實開口:“原來陛下已經老得不識人心了啊。”這簡直是誅心之言,老皇帝穿著一身織滿了暗色龍紋的褻衣,大概是起得倉促,所以隻被內侍披了一條龍紋的外袍,因為病得太久,這身外袍都有些不太合身了,寬大的錦衣披在老邁的皇帝身上,是鋪麵而來的衰敗之相。“你廢了老五?”老皇帝還是要比五皇子沉得住氣的,他雖然惱怒,但基本的表達能力還是在的。洛乾風點頭,他依舊沒有跨進太和殿:“陛下應當知曉,五皇子都做了什麽,而你為了替他遮蓋醜聞,又做了什麽!”殿內還有一幹老臣和宗室,他們是老皇帝托孤的重臣,原本是負責在陛下臨終前,照顧好朝堂和皇位更迭的,其中當然還有三位史官。三人隨身帶著筆墨,聽到洛乾風說這番話,真的人都麻了,要不是史官家傳,媽的這破官真是誰愛做誰做,這要是一個沒寫好,豈不是要被砍頭?!史官們唯唯諾諾地不敢下筆,倒是旁邊的一位姓顧的老臣,怒而嗬斥:“洛乾風,你死前好歹也是大魏的將士,你受大魏王朝福澤而生,哪怕心有冤屈,亦不該如此出言無狀,還不跪下認錯!”洛乾風看了一眼說話的老頭子,他懶得跟這種人掰扯:“你若再多說一言,我便殺了你合族之人,我現在是怪,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姓顧的老頭立刻就不說了,旁邊之人卻開了口:“洛侄兒,以殺止殺,何時能了?伯伯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現下我們已知曉天方城真相,必然會還你一個公道,可弑君殺嗣一事,你確定要步上這條歧路嗎?”“歧路?什麽是歧路?”洛乾風一眼不錯地盯著老皇帝,“別人殺我,是我應該的,我殺別人,就是歧路,這就是你們儒家齊身治家的道理嗎?”“天地君親師,君在前,自身在後,洛乾風,陛下待你不薄,你戰死之後,他並沒有為難你的親人,也沒有”洛乾風聽不得這話,直接將人拉起來丟到了一邊,文官嘛,都是戰五渣,隨便一丟就昏過去了:“這些道理我不聽,也懶得聽,我隻求一個公道,我要你向全天下懺悔你的過錯!”他一腳終於跨進了殿內,一刹那間,他也感覺到了腳下隱隱束縛的陣法之力,但他都走到這一步了,必不可能再後退求生,再說他也沒有任何生路可言了:“天方城的百姓,從來都是大魏的子民,他們是無辜的,而守衛天方城的將士,他們本也可以不死,是你膿包無用的兒子,為了一己私欲”“而你,為了包庇他,竟也閉目塞聽!陛下,去歲你還辦了萬壽節,叫舉國百姓歌頌你的功績、開明,簡直笑話!天方城裏全是百姓們的鬼魂,夜夜都是鬼哭,這麽多條人命背負著,我哪怕殺了五皇子,那也是替天行道!”“你”“我敢說,我廢了他,殿內諸位大臣怕是內心欣喜若狂了吧!大魏天下沒有了這種後繼之君,哪怕隨便從宗室過繼一個黃口小兒,都比五皇子登基來得好吧?”這些話,憋在洛乾風心裏太久了,久到他都不需要動腦子,話語就從喉間蹦了出來:“畢竟五皇子剛剛成年,就敢為了……女子坑殺天方城數萬百姓,等他登臨高位,說不定會為了一點玩樂,直接斷送江山,你說對不對,陛下?”老皇帝氣得手都在發抖,若不是內侍扶著他,怕是連站都站不穩了:“亂臣賊子!亂臣賊子,何光明,還不拿下他!”“臣,領命。”大殿深處,傳來了男子渾厚的嗓音,“諸位,動手吧。”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太和殿殿內的地板上就出現了一個閃著金色光芒的大陣,大陣直接覆蓋了整個大殿,力量匯聚的刹那,便直接鎖定了站在地板上的洛乾風。這是,天羅封怪陣,是專門用來針對圍困怪的。何光明於符陣一道天賦卓然,他今年已經五十多了,須發卻沒有一絲白色,他目光炯炯,額頭飽滿,顯然功法已經修煉到了極致。外頭十年前就在傳他距離超一級玄師隻有一步之遙,現在誰也不敢說他的功法到了何等地步。“洛乾風,束手就擒吧。”洛乾風確實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壓力,他的腳就像是黏在了地上一般,他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有來無迴的準備,但他要做的事,絕對必須做成!今日哪怕是同歸於盡,他也必須他是將領,行軍打仗不可能光靠無畏的勇,他既然敢隻身一人前來,自然不可能一點後手都沒有,況且他一進來,力量就直接鎖定了皇帝,哪怕他此刻死了,剩下的力量也足夠他弑君了。隻是可惜了,沒能摁頭皇帝給天方城的百姓“呀,這是在做什麽,不是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五殿下不幹人事,小將軍廢了他,不是功德一件嗎?”譚昭也不知打那順來了一柄折扇,不過這個天氣搖扇也挺合適,他不過耽誤片刻給蔣姑娘穩住了心脈,怎麽進來就這幅光景了,他看向滿臉忍耐的洛乾風:“需要幫忙嗎?”洛乾風剛要說你們快走,便見人折扇折攏,隻在他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灌注在他全身的壓力就瞬間消失了。他驚愕地抬頭看人,洛乾風自然知道譚昭很厲害,但……這麽厲害的嗎?!“你又是誰?見了陛下,為何也不行禮!”行禮啊?譚昭難得非常體貼沒有直言:“確定要我行禮?不是說超一級玄師見君,有特權嗎?”再說了,他行禮,老皇帝怕是得承受不住當場翹辮子,這多不好意思啊。係統:……你就瑟吧。“你怎麽可能!你這麽年輕,怎麽可能”譚昭又搖起了扇子,實則是帶劍入皇宮比較麻煩,他就在空間裏翻出了這柄折扇當做武器:“莫欺少年窮啊,在下雖不名一文,也確實嘴上沒毛,但何總督,在下可有半分謊報?”何光明就站在老皇帝的身後,他腰間挎著一柄劍,劍自然是好劍,哪怕它沒有出鞘:“你若真是超一級玄師,便該知道人怪有別,哪怕你本事再強,也非正途。”“就是!年輕人,你怕不是被這怪三言兩語哄騙了去,天子麵前,你若是迷途知返,我等必會在陛下麵前替你求情,饒恕你的過錯。”譚昭看向出言之人,繼而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如此,那你說我被他,哄騙什麽了?”“是他說謊,天方城並不是因為天家父子決策荒唐導致血流成河的?還是說,他洛乾風當真是剛愎自用的無恥小兒?”譚昭偏頭,眼神明亮,“這位大人,可否以性命賭誓?就賭,若我被誆騙,大人此生必也遭洛乾風之經曆,如何?”這位大人開始支支吾吾,畢竟……洛乾風真的太慘了,這是殿內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為了大魏的基業,為了老皇帝清白的身後名,天方城之事,必須捂緊了。若陛下如此之行傳揚出去,那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天下初定不過四十年,若是再動蕩起來,豈不是又要名不聊生!“老夫不與你賭,天下之事,並無絕對的黑白對錯,若能以一人之犧牲,換天下之安定,老夫認為這便是正道。”譚昭伸手戳了戳洛乾風:“他叫你犧牲。”已經行動自如的洛乾風反手就讓說教的老頭子閉麥了:“他似乎隻願意叫別人犧牲,自己卻不太願意。”兩人這番配合,實在叫人膽寒,此刻再無人敢試圖說教,然而別人停了,譚昭卻開始了:“我雖出身草鄙,卻也知道天下定、民心安,並不是嘴上說兩句就能辦成的事情,你叫洛乾風犧牲自我,便是要叫天方城所有死去的將士百姓無冤可訴,那並不是一條兩條人命,今日諸位敢為了天子之名掩蓋如此血案,他日必然也會為了其他這樣那樣的事情遮遮掩掩,輕百姓而重天子之名,好一個為了百姓安居樂業啊!”艸,你不是玄師嗎?怎麽治國之策還張口就來?!“諸位少時,必然也讀過聖人之言,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皇家,不過是調侃之言罷了,若真的連聖人之說、立身之本都忘了,是非對錯皆由一人之心而定,諸位禦史又何必再身穿官袍,日日見君呢?”譚昭看向四周,“倒不如脫了官袍,迴鄉種田,好歹農耕是基業之本,多種點糧食,還能填飽肚子,也好過今日站在這裏,吃太飽了連最基本的道理都忘記了!”聲音落下地上,一時之間,竟無人反駁。第171章 提燈見詭(二八) 一個瘋子。為何無人反駁?不過是因為都是實話而已。老皇帝年輕時,尚且能夠接受建言獻策、聽取朝堂上不一樣的聲音,畢竟那時候天下初定,他想做一個明君,自然要給朝臣發揮的空間和土壤。但四十年過去,他老了,也不再擁有進取心,更或者說他沉迷於百姓和大臣對他的歌頌和讚美中,完全忘了治國便如逆水行舟,甚至再也聽不得逆耳之言,久而久之,朝堂上那些願意為百姓開口、為正義發聲的人,就被排擠出了權力中心、離開了京城。此時此刻,還能夠站在太和殿裏的,要麽是行事明哲保身的利己派,要麽就是溜須拍馬、以順從聖上意誌辦事的官員,他們或許不壞,甚至身懷才幹,但老皇帝近些年力不從心,也不會在朝堂上推行新的政令,大家都在一個相對融洽的舒適區,如此“君臣和樂”,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哪怕最後水滾了,也沒人再敢跳出來了。若不然,前幾年老皇帝為了立儲,大玩平衡之術,那時候就該有官員站出來發聲了,啥條件啊,才這麽點皇子數量就敢玩權衡,搞不好到最後一個合適的繼承人都沒了。咳,現在確實沒有一個適齡的繼承人了。“今日的洛小將軍化怪站在這裏,便是老天爺也覺他被虧待!他出身勳貴,天賦卓絕,生前對朝廷忠心耿耿、一心報效,可諸位似乎忘了,他今年幾歲?”譚昭揚唇,非常貼心地告知,“他今年甚至還未至弱冠之齡,卻已經和四方城生死同路,他為人子,做錯了什麽,要被親生父親逐出宗族?他為人臣,又做錯了什麽,要被潑汙名、受詰難?”“他尚且如此下場,諸位呢?”譚昭看向老邁的皇帝,“焉知今日的洛乾風,不會是諸位的明日呢?”這才是真正的誅心啊,畢竟人隻有在事涉自身關切利益時,才會覺得痛。捫心自問,如果他們處於洛乾風的位置,聖上會做什麽?有些問題不去想,就可以當做不存在,但一旦被人點破,就不可能再迴到從前。洛乾風出身勇毅侯府,當年老侯爺也是跟隨太祖南征北戰的,不過四十年,聖上就完全忘了功臣之後,這確實……太說不過去了。“荒唐!荒唐!朕乃天命之子,君命將從,理之自然,你究竟是哪裏來妖師,竟敢在朕麵前妖言惑眾!”老皇帝也算識人心,見此再不給人開口的機會,“何光明,還不速速拿下他!”何光明卻沒有老皇帝這麽樂觀,一個玄師若敢在皇城自稱超一級,那麽哪怕此人有誇大之嫌,本事也絕對非比尋常。更何況本來天羅封怪陣已經起效,現下卻因為此人“是,陛下。”何光明從腰間抽出了那柄利劍,它確實是一柄好劍,且隱隱發著藍光,劍光一動,便有雷霆之勢。玄師的劍,對鬼怪來講,就是天敵,但洛乾風毫不畏懼,不過還沒等他動手,他就被人抓起丟到了殿外:“積蓄點力量,等下有你要辦的事!”他再一抬頭,卻見譚先生已經並起扇骨,對上了那柄悍然的寶劍。“何總督,既得光明之名,也行提燈夜行之責,卻為何要讓提燈衛淪為皇室的一柄刀?”譚昭拿著折扇,分明就隻是簡單的扇子,可對上這樣一柄利刃,竟沒有半分的遜色,可見所謂的超一級玄師,並沒有多少水分。何光明心裏有些緊迫,麵上卻是不露聲色,但事實上他如今想做的,已經全都做了,也已經得到了一部分他想要的效果:“閣下還是關心自己比較好,與天子做對,便是與天下做對,你為玄師,若是被朝廷通緝,哪怕你功力深厚,餘生也隻能在躲躲藏藏中度過!”“那又如何!”譚昭反手,卸掉何光明的殺招,“我修為都這麽深厚了,卻還要受這般掣肘,何總督不覺得憋屈嗎?那我苦苦修行是圖什麽?再說了,何總督應當也是個有秘密的人吧?”譚昭說罷,並扇為劍,劍氣凜然,有萬鈞不可擋之勢:“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阻止洛乾風嗎?”何光明皺眉,攻勢愈強,隻可惜剛才為了布陣他已廢了不少力量,此刻哪怕手段盡出,也沾不得此人半分毫發。他千算萬算,獨獨沒算到,天底下竟真的出了一位超一級玄師!“因為我覺得,以五皇子之蠢笨,根本布不下如此計謀!”譚昭返身,一個鷂子翻身,直接以折扇點在了何光明的後頸死穴位置,“再者,未來天子和當今天子還是有區別的,我相信五皇子能調動提燈衛部分玄師,但如果是要拉著天方城全城的軍民一起赴死,如果沒有你的示意,誰敢動這個手?”“況且這天方城的陣法之力,非尋常玄師可以達成,我早先便有所聽聞,何總督於陣法一道造詣非凡,對吧?”何光明被擒住了弱處,提劍便不敢妄動:“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吧,若何總督故意裝聽不懂,那也簡單,五皇子人雖然廢了,但命倒是還在,若他知道自己犯下這等大錯,是因為有人故意引導所致,你猜他會不會……狗咬狗呢?”從剛才譚譚開口到現在,鄧繪整個人都聽麻了,就……朋友你不是說好的一起遊山玩水嗎?你怎麽還兩幅麵孔做人呢?剛不是還詰問古代天子和朝臣嗎?怎麽這麽快就去詐別人了?咱應該沒有證據吧,就這麽虎嗎?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洛乾風,好嘛,苦主似乎也不是很清楚的樣子呢:)。鄧繪忍不住撓了撓頭,糟糕,他退休後丟掉的腦子好像又要長迴來了!“你叫什麽?”譚昭挑了挑眉,這是承認了?剛才那般假模假樣的聲音都變了呢。“譚昭,何總督有何見教?”何光明轉過身後,臉上再沒有了方才的謙卑:“你如何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