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在崇禎十五年破關入寇的一係列劫掠活動,主要都集中在北直隸和山東地區。


    而這兩個地區裏,北直隸作為京師所在的重要地區,有宣大、關寧和昌平等鎮兵馬護衛,清軍逗留的時間並不久。


    在山東地區,除了登萊巡撫的撫標以外,值得一提的兵力就隻有山東總兵劉澤清麾下一支兵馬。可是劉澤清在清軍入寇山東的過程中,隻是龜縮於東昌府,對於其他州府的求救和淪陷完全不聞不問。


    所以清軍此次入寇,於山東地區的劫掠和破壞最為殘酷暴虐,也使得李來亨北伐之際,所看到的山東大地,已經半為焦土,更無官兵防守。


    山東州縣,半數以上的地區民人戶口下降了三分之一強,其中如臨清州、高唐州等地,更是出現了戶口損失過半,總人口直接腰斬的慘烈情況。


    李來亨自徐州出兵北伐以後,所見所睹,足以讓曾經經曆過陝北人間地獄的闖軍元從,也感到白日下如鬼附背的冷汗慘然。


    西北饑荒之時,路旁到處都是餓殍屍體,李來亨在竹溪做苦役時,也曾見過邑人爭而分食屍體的慘況。可闖軍在兗州見到的情況卻比這更讓人感到駭然,感到可怕。


    有闖軍的探馬在一處避居山穀的小寨裏發現一家肉店,以山東此時道路荒蕪的情況,又是在山穀野道上,驟然出現一間肉鋪,實在使人感到奇異。所以那名夜不收就特意入鋪搜查情況,結果一查之下,居然發現這是一處分食“菜人”的場所。


    所謂“菜人”,即以人為菜。李來亨在竹溪時曾見過人吃人的景象,知道饑荒到了可怕地步的時候,人類的道德感在生存的欲望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是竹溪縣民也隻是爭食被官軍殺死的犯人屍體,夜間雖然常常出現有人被難民襲擊殺死後下鍋吃掉的惡性情況,可卻不能和兗州公然以人為菜的地獄之景相比。


    肉店中尚有一老嫗和一婦人被割解一腿,尚未死去。闖軍士卒將兩人救下以後,方知他們是為了讓兒子、丈夫進入小寨中求活,才自願解體,甘為寨民腹中之食。


    如此情況讓李來亨實在吃驚,他總以為明末的饑荒災害隻集中在秦、豫等西北一帶,以為其他地區,雖然或許也有天災作祟,但總體情況總不至於到達陝北那種人間地獄的程度。甚至還覺得像山東、南直隸、閩廣一帶,還有幾分末世浮華的繁盛景象。


    直到北伐部隊占領了民戶幾乎減半,早已沒有官軍駐守的兗州以後,李來亨才知道,原來山東之瘠、之荒、之災已經到了水深火熱的地步。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隨軍的方以仁步行到兗州府城外的低矮山岡上,望著城外到處拋荒的田地,想到北方的殘破,心情越發沉重起來,忍不住向李來亨勸說道:


    “我上一次遊曆山東,隻是四五年前的事情,當時山東尚是天下繁華所在之處。孰能料想到,區區數年之後,以山東漁鹽之資,古來繁華之所,竟然會變成目下黃茅雜生的境地。以山東料北地,則北地不可為王業之資,大元帥與其興兵掃北,還不如先東下留都呀!”


    李來亨同樣高估了北方除陝西、河南兩省以外,其他地區的情況。但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勸說李自成,改變北伐方略,先東下江左,保證闖軍的後路以後,再緩緩北圖。


    可是如此做法之下,闖軍若奪江左,明廷喪失財賦之地,勢必迅速走向全麵崩潰。而那時候闖軍主力尚在江右,緩不濟急,豈能同虜廷爭奪華北?


    這難道不是棄北方之民於胡人之手嗎?


    何況三邊、宣大、京營、關寧、山東,以各鎮計之,去除那些隻存在於文書記錄上的空額兵員,實際戰兵數額,亦有十餘萬之譜。


    一旦闖軍東下江南,將北方拱手讓與虜廷。那麽以皇太極、多爾袞的手腕,以吳三桂、薑鑲、唐通的操守,明廷邊軍就將全部成為東虜的前鋒。


    江南雖然富庶,可是官紳力量也遠強於河南、湖廣等處。闖軍即便一時打垮了史可法、馬士英,據有金陵,又需要花費多少的時間和力量平定各處的官紳?


    到時候內部的官紳隱憂尚未解決,北方的虜廷已經裹挾十餘萬明廷降兵南下。雖有長江天險,可是闖軍真正意義上的水師,僅有李來亨剛剛建立不久的劉希堯、藺養成這一支水營部隊,兵員不過萬人而已,能否擋住皇太極和多爾袞的雷霆一擊嗎?


    李來亨搖搖頭,反駁說:“北方之重,重在關河、重在邊軍。大元帥若取金陵,則將把關河之險和十餘萬邊軍將士拱手讓人。何況金陵道遠,地方氣候都不為闖軍元從所熟悉,一旦短時間內不能平定,事情就將產生極大的變數。”


    北方的十餘萬邊軍,在明朝朝廷舊有的體製下,由一個腐壞的官僚體係領導,糧餉不濟、上下失和,當然不能發揮出多少戰鬥力來。


    可是看看後來薑鑲反正、王永強陝北起義時的情況,就能知道,宣大邊兵且不論野戰時的表現如何,至少當他們為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生存而戰時,是足夠把滿清的虎牙磕碎那麽幾顆的。


    否則多爾袞也沒有必要親征大同,孤注一擲,把精兵猛將幾乎全部派往山西。隨征山西的除了英親王阿濟格、敬謹親王尼堪領軍圍困大同外,被調往山西作戰的還有端重親王博洛、承澤親王碩塞、多羅親王滿達海、多羅郡王瓦克達。


    至於已經被李來亨擊斃的鼇拜,在清軍圍困大同時不過是隨軍偏裨而已。此外,陝西方麵為了平定王永強,還調動了平西王吳三桂、固山額真李國翰、陝西三邊總督孟喬芳等人領軍配合作戰。


    固然,薑鑲和王永強在西北的反正起義,是借助了如火如荼的地方百姓反清活動之便,王永強於陝北的行動,還整合了許多被李自成遺落在陝西地區的大順軍舊部。


    但是也足可以證明,明朝的邊軍部隊,並不是死心塌地的一定要做八旗的包衣奴才、一定要做大清的漢奸綠營。


    他們和闖軍之間,並不是徹底水火不容的兩股對立力量,而是可以利用、可以爭取的一種中間勢力。


    像是三邊將門世家出身的名將左光先,他曾經數次率兵擊敗李自成,但在投降大順以後,就曾經兩度身先士卒為大順軍奮勇拚殺,在慶都的殿後作戰還因戰傷折斷一腿。


    李來亨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為闖軍據有關河之險,並爭取到明朝官軍中一部分像陳永福、左光先這樣的中立力量。


    而且以現在李自成三路北伐的形勢,他相信在羅汝才徹底平定西北之前,即便北方形勢特別有利於闖軍,李自成也不至於再像曆史上那樣,冒然進軍北京——他在占領山西以後的第一要務,一定是協助羅汝才平定延綏、寧夏等處,好消除山西的腹背之憂。


    後世曆史上甲申年間的李自成,東征山西的主要目的,也是著眼於削除陝西臥榻之側的危險。隻是因為東征戰事過於順利,才一口氣推進到了北京城下,使得大順被架到了一個過高、過熱、過於危險的處境上。


    而按照現在的北伐路線來看,李自成占領太原以後,首先要西征延綏和寧夏,解決後顧之憂,才能考慮東向北京。


    這樣一來一去,就可以為闖軍建立政權、成熟政權,爭取到充裕的時間。


    因為其中許多道理,是李來亨不能輕易向外人所道出的。所以他也能理解到方以仁的憂心忡忡,便開解說:


    “明弦寫給他叔父的信件已有迴信……這個謝升也是奸猾,他自己不迴信,據說現在還在德州搞了一個叫做團防局的東西,據紅隊偵得是要組織團練、抗拒我們大兵北伐。可是他弟弟謝陛卻給明弦迴信,暗示將要打開德州城門,迎接闖軍。這種兩頭騎牆的做法,真是大家風範啊!”


    李來亨所說的明弦,就是因顧君恩推薦而擔任了楚闖提點學政一職的文士謝徵。謝明弦本是原任明朝大學士的謝升族侄,隻是因為謝升透露了崇禎暗中授意陳新甲和東虜秘密議和的消息,所以慘遭削籍迴鄉的處分。


    謝徵的親人多死難遼陽,族叔謝升迴鄉議和,他本想南下河南,到時任豫撫李仙風的幕中做僚屬。卻偏偏因緣際會,最終來到隨州,成為了主持楚闖節府試的主考官,現在在湖廣門生子弟眾多,亦是李來亨府中一大重要文官。


    謝升和謝徵的祖籍都在山東,所以李來亨北伐之前,就已經考慮到這點,將謝徵調來徐州,讓他寫信給謝升,不求得招降這位做過大學生的在鄉輔臣,但也希望多少起到一點削弱山東官紳抵抗意誌的作用。


    沒想到謝升還是維持了一副清高忠貞的做派,可他弟弟謝陛若沒有謝升的授意,又如何會給謝徵迴信呢?


    看來闖軍的北伐大進軍,對於即便是曾擔任過大學士一職的高官顯貴,也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衝擊,使得他們已經明白,大明朝廷早就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沒有多少的前途了。


    不過李來亨的這番話,沒有起到寬解方以仁的作用,反而讓方以仁心裏暗戳戳地覺得,這是不是在暗諷桐城方氏也是首鼠兩端呢?


    但方以仁看看李來亨嚴正的表情,又覺得近來府主的秉性在自己的多番矯正之下,已有了向純直方向發展的好趨勢,或許不至於權謀自用到如斯地步。


    他便迴答說:“明弦到徐州後,和舍弟、臥子等人一見如故。他們都是在舊朝中享有幾分地位和薄名的人物,現在能夠甘心為府主前驅,已是難得。至於像謝升這等人物,現在隻要他們不給闖軍北伐製造過多的困難,我們也沒有必要對他們多加為難吧!”


    李來亨哈哈笑了兩聲,隨口說:“人可以不殺,但咱們公審的好辦法是不能丟下的。德王、魯王之類的藩王,也可以不殺掉,可是他們的巨額家財必須予以沒收。對於一般劣跡不著的官紳,於公審以後,也可以盡量從輕發落。有願意助餉者,還可以授予他們一些好聽的空頭官銜。”


    方以仁嗯嗯幾聲,表示了對李來亨所說建議的讚同之意。不久張皮綆帶著一隊親軍騎兵上了山岡,送來一個最新的戰況消息。


    “大帥!劉澤清已經棄城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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