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遵照李自成的指示,帶著羅戴恩、羅顏清等曹營的一行人觀看闖營營寨。其實山寨本身並無什麽可觀之處,闖營的紀律和組織形式雖然比之曹營嚴整許多。但僅從山寨營房上來看,雙方並沒有本質性的差別。


    羅顏清幾眼便將山寨看遍,她對闖營的實力頗為輕視,感到曾經一度成為秦中義軍總掌盤的李自成也不過如此。


    崇禎七年、八年間,李自成同張獻忠、羅汝才分手後,單獨留在陝西作戰。連攻延綏、榆林,又進入四川,聲勢直逼成都,幾乎被留在關中的義軍們奉為盟主。羅顏清本對闖將高看幾眼,此時看遍營房後,她估計闖營的戰兵至多不過一千多人,比之曹營五六千人的兵馬,實在相差甚遠,甚至還比不上混天星惠登相和花關索王光恩的本錢雄厚。


    闖將在義軍之中,資格很老。但看來他堅決不接受朝廷的招撫,硬抗重兵圍剿,實力已經受到重創,不成什麽氣候了。


    羅顏清心裏帶著小小的輕視,對李來亨的陪遊和講解,自然也就不大上心了。但羅戴恩卻不一樣,薑到底還是老的辣。他和羅顏清不同,看重的不是膚淺表麵的兵力數字,而是更深層次的東西。


    羅戴恩對夷陵山寨中闖營的駐軍人數並不感興趣,他向李來亨旁敲側擊,問的都是有關於闖營將士如何發餉、馬匹草料的數量、糧秣供應情況的問題。他比羅顏清的眼力老辣得多,問的全都是要害問題,讓李來亨愈答愈心驚。


    但李來亨想到,剛剛掌盤托義父李過囑咐自己,說是要示人以誠、盡量開誠布公,沒有必要對曹營遮遮掩掩。他捉摸著分寸,對羅戴恩答道:“我們闖營之中,老營的設置與其他義軍不同。老營本身依照人員的專長,分有打糧隊、打馬草隊、篾匠隊、金銀匠隊等等諸隊,在這之上再專設有典糧餉、典器械、典軍需幾處要職,統一進行管理。”


    李來亨倒也不怕曹營聽他講解闖營的老營設置後,就能偷學走什麽奧妙。這些隊伍分工、專職管理的改革設置,不過是闖軍八隊老營中最浮於表麵的一層——在這之下,是他和白旺搞起來的一整套,基於複試記賬法、圖形表格和物流管理學的後勤管理體係。


    現在李來亨還僅僅是在老營裏搭起一個架子,等將來闖營衝出商、鄖山區,可以招募更多懂得數學和識字的讀書人、行商商客後。他就可以將這個架構完全填充起來,打造出一個遠遠超過這個時代最高水平的後勤體係了。


    雖然羅戴恩自己觀察到的,和從李來亨口中聽到的,都隻不過是闖營老營體係的冰山一角罷了。但這已經足夠讓老於戎事的羅戴恩大為震動了,他深知曹營固然兵強馬壯,羅汝才為人又重情重義、豪邁恢弘,可全軍上下卻都充滿一種散漫的氣質。


    特別是在後勤的問題上,曹營更是毫無規章,各營營頭和管隊、頭領,對於繳獲的戰利品,往往是你爭我搶,缺乏一個統一的管理體係。上梁不正下梁歪,曹營上麵的營頭將領們相互爭搶戰利品,下麵的將士們自然也常常私藏重金、繳獲不交公。


    最惡劣的是羅汝才本人,曹帥本人雖然具備著揮灑自如的軍事指揮天賦,為人又恢廓重義。但他耽於享樂,不光自己隨意支取老營物資,養著大批樂工和歌姬,還經常憑借個人的喜好和一時意氣,肆意從老營中拿取物資,賞賜給其他將領。


    上行下效,曹營的整個後勤體係,簡直是一團漿糊。甚至可以說,和羅戴恩此時見到的,井然有序的闖營後勤相比,曹營的後勤就跟不存在一樣。


    他看李來亨講得頭頭是道,連連歎氣,說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貴營掌盤子說小李頭領讀書很多,一點都不言過。我看闖帥還太謙虛了一些,小李頭領能將老營操持成這種規模,簡直就像古代的蕭何、諸葛孔明,幾百年前朱洪武帳下的劉神仙一般高明。”


    羅顏清雖然是羅汝才的親妹,但她更多跟在羅戴恩身邊。羅戴恩年輕時雖然讀書不成,但畢竟還是粗通文墨,羅顏清跟在她老叔身邊,也耳濡目染不少經史故事,自然知曉蕭何、諸葛亮、劉伯溫都是何方神聖。


    她聽到羅戴恩將李來亨比作蕭何、諸葛亮、劉伯溫這等人物,大感不可思議。羅顏清對李來亨不抱好感,自然想要反駁,但她讀書更少,又想不出什麽語言來。這位身姿修長高挺、氣焰跋扈囂張的‘刀馬旦’,在自己不了解的領域,一下就露了怯,真可謂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她弱弱問道:“羅叔,這老營章程規模,是很高明的嗎?”


    李來亨看羅顏清平常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可一旦接觸到完全不了解的領域,便露出一副低首下心、低眉順眼的弱弱模樣,心裏大感好笑。他雖然此前叫羅顏清摔了一跤,可看著這麽一張臉,實在生不起惡感,反而生出一種想要刻意捉弄捉弄的趣味。


    “羅小姐,你聽過司馬宣王的一樁故事嗎?他看過武侯遺壘後,隻看營寨設置和規模,便感歎武侯是天下奇才。”


    李來亨憋著笑,他存心賣弄,不直說司馬懿在五丈原觀看諸葛亮遺壘的這件故事,非要文縐縐地說什麽司馬宣王。果然,羅顏清雖然聽過三國演義的故事,但她隻知道武侯是諸葛亮,哪裏認識一個什麽司馬宣王?


    羅顏清性子強倔,她不願在李來亨麵前出醜露怯,便硬扯道:“諸葛孔明是天下第一號的聰明人,那什麽司馬宣看了當然要佩服……不對,什麽司馬宣,說三分裏頭分明是叫司馬懿啊!”


    李來亨還是沒憋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羅戴恩則用手背貼額,歎道:“小侄女,有機會你也要多讀幾本書才好。”


    羅顏清看羅戴恩一臉無奈的表情,又看到李來亨麵上掛笑,情知自己受到捉弄。麵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但她在比試武藝時雖然氣焰囂張,但在自己不懂得的領域讓李來亨奚落得十分尷尬,卻也不暴跳如雷、也不反唇相譏,隻是咬了咬下唇,半天才吐出一句:“這……這個我也知道……我我,我故意試試他的,看他到底有沒有讀過書。”


    李來亨自覺得對這位‘刀馬旦’的性子加深了好幾分了解,她的趾高氣揚,說白了就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樣,純出天真。按理說羅顏清也跟著羅汝才、羅戴恩上過許久的戰場了,廝殺經驗比之李來亨還要豐富許多,結果性格為人就和稚氣未脫的小毛孩一個樣子。


    不過他再仔細想想,或許正是因為羅顏清身處曹營之中,又生了一副被眾人覺得奇醜無比的模樣。既未接觸過平常的生活日子,也未同別人有過太深入的交往認識,這才形成了小孩子般喜怒露於形表的性子。


    李來亨想著總這樣捉弄人氣,固然一時有趣,真把人惹惱可就大大的不好了。他對羅顏清微笑答道:“羅小姐考校的是,我沒讀過多少書,卻又總喜歡賣弄。每每因此丟人現眼,真是還需多讀些書才對。羅小姐你身手敏捷,若有空暇的時間,可否教我幾手?”


    羅顏清一愣,她請示羅戴恩一眼,見羅戴恩微微頷首,便迴應說:“嗯……你的‘纏勁’也練得不錯,看你的身手,應該習武時間不長,便有這等的功夫,算是有幾分稟賦了。”


    “哈哈哈,我倒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天賦,那之後我就要多謝謝羅小姐了。高夫人給曹營的諸位都安排妥當了營房,安排給羅老叔的是掌盤子邊上的一間內宅。至於羅小姐,老營中婦孺女子全部居住在女兒營,羅小姐也到女兒營住上兩天就好了。”


    “不用那麽麻煩吧。”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李來亨言語中對羅顏清多了幾分尊重,她自然也好意迴複,“咱們都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綠林漢子,住到什麽女兒營裏,反倒顯得特別奇怪。”


    李來亨笑笑,他幫著羅顏清整理了耳邊落下的幾根黑發,說道:“不管別人眼中羅小姐是怎麽樣英武的綠林豪傑,在我眼中,羅小姐都還是需要多加照料的女兒家。自然當住到女兒營中去。”


    他不管羅顏清小麥色膚色的臉上一紅,便插手請兩位士兵帶羅戴恩去營房休息。他自己則幫羅顏清帶路,引導她去女兒營的營房。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羅小姐不必再說了,就讓我送你去女兒營休息休息吧。這幾日闖營定要開拔,一定事務繁忙,我估計和官軍的大戰也將不久了。你好好歇息,才有精力應付。”


    羅顏清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她對自己醜陋可鄙的樣貌也有自知之明,對於李來亨一會兒有意捉弄、一會兒曲意維護的態度,心中五味雜陳,不能辨別其意,隻覺得這位小李頭領,分外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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