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熙元年冬,新皇朱高熾登基的第一個年頭。順天府北京城裏張燈結彩正值春節時分,在這佳節沒有宵禁的夜晚裏,平日嚴苛執法的五城兵馬司衙役也沒了往日的猙容,巡夜的兵丁碰見醉酒的閑漢也隻是上前踹一腳而沒有過分的為難,各坊各院中家家戶戶一片合家團圓的氛圍。


    然而此時的定邊侯府中卻不似有過節的樣子,家丁丫鬟們一個個麵帶愁容,陰暗角落裏亦傳來幾聲竊竊私語。兩個綠衣小丫鬟正躲在這裏小聲談論著:


    “唉,你說侯爺是不是要不行了啊,今天大管家已經發了好多次火了,就連宮中禦醫都來過了。”


    “噓,小點聲,你不怕管家聽見了把你拉出去杖責啊。”


    其中一個聽了之後嚇了一哆嗦,趕緊四處瞅瞅是否有人經過,發現沒人後拍拍胸脯說道:“你嚇死我了,幸好沒人,咱倆還是迴房去吧,今天府裏不太平。”說罷,兩個小丫鬟低著頭匆匆往住所走去。


    此刻的侯府內院


    “老爺,您還是趕緊迴屋躺著吧,外麵風大,看著天要下雪了,您這身體不好還是別站在外麵了。”定邊侯府大管家馬六焦急的對著一位圓臉短須的老人說道。


    “好,我不站著,我坐著,嗬嗬,來人搬張椅子來。”老人吩咐道。


    旁側的下人聽見老爺吩咐急忙搬來一張太師椅,老人順勢座下,緊了緊身上的虎皮襖衣說道:“還是老了啊,就這麽一會就覺得冷了,想當年我可是躺在冰雪裏偵查敵情一天一夜啊。”


    馬六站在旁邊麵帶悲傷,眼中泛著淚光,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沒有發出聲音。老人眼神迷離,伸出手掌平攤開來,一片潔白的雪花正落在老人枯黃的掌心。


    “下雪了啊,明年又是一個好光景,我出生的時候也是下著雪的啊”老人渾濁的眼睛望著掌心漸漸融化的雪花陷入了沉思。


    元順帝至正二十五年,這一年是明太祖朱元璋也就是當時的吳王發力的一年,剛剛吞並了陳友諒的太祖皇帝雄心正盛,在掃平陳友諒舊部,收複其兩湖舊地的同時也在積蓄力量準備著征伐張士誠。


    時襄州府外程河鎮張莊莊主張宣正安排酒宴為自己的嫡孫辦滿月酒,張家大院裏聚滿了來慶賀的莊戶人家,平日裏老莊主對莊戶寬厚,這老莊主嫡孫的滿月酒大家自然都前來捧場,莊戶之間敬酒攀談好不熱鬧。此時老莊主張宣舉杯站了起來說道:“諸位鄉親,今日是我張宣三代單傳的嫡孫滿月的日子,各位能前來觀禮張某我甚感榮幸,諸位今日不醉不歸,諸君飲勝。”


    “好”莊戶們齊聲和道,杯盞交錯之間一片喜慶氛圍。


    張府內堂,一位衣著華貴的老婦人正抱著一個嬰兒,細瞧那嬰兒圓圓的臉蛋,眯縫著小眼睛,嘴中含著自己的手指,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啊,啊的聲響,看的老婦人滿麵笑容,歡喜急了。


    這時旁邊站著的一位年輕女子微笑著說道:“娘,您都抱了小半個時辰了還沒抱夠啊。”


    “不夠,不夠,抱一天都不夠,這可是我的好好孫兒,我張家的未來的頂梁玉柱。”老婦人笑著迴應道。


    “好好好,那您抱著。”女子無奈的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剛出門就撞上一個人,剛要發火時抬頭一看又嗔道:“相公,你這是幹什麽啊,怎的這般急匆匆的。”


    “娘子勿怪,是父親大人說要把孩子抱出去給莊戶鄉親們瞧瞧。你也知道父親大人的性子,剛得了孫子能不高興嗎,這不就把我打發到這來讓我帶著他的寶貝孫兒去前廳。”


    “嗯,兒子還在娘的懷裏呢,我們跟娘說一聲去。”女子白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又迴身走進了房中


    “娘,公公說把孩子抱去前廳給大家夥看看,讓莊戶們看看。”


    老婦人聽了笑罵道:“這老家夥就知道顯擺,我的孫兒豈是讓他們那些粗痞之人看著玩的?”說著便把孩子交到了女子懷中,擺手道“去去去,快去看完了好抱迴來,包嚴實點,這正月天冷,天上有下著雪,可別讓我的好孫兒凍著嘍。”


    夫婦兩人苦笑著接過孩子轉身去了前廳,此時張老爺子正在與自己的鄉舍鄰裏喝酒交談,說到興起時老爺子更拍案大笑,心情好不愉悅,轉頭見看見夫婦兩人抱著孩子走出來便起身迎了上去。高興的從女子手中接過孩子,走到廳中抱著孩子對莊戶說道“諸位,看我張家的孫兒,看看多壯實,哈哈哈。”老爺子邊說邊笑,莊戶也紛紛舉杯祝賀。


    “小少爺將來必能錦衣玉食,享榮華富貴。”


    “嘁,你這是廢話,我看小少爺以後肯定能當大官,說不好是個狀元嘞。”


    “那是,小少爺將來定能出將入相,光宗耀祖。”


    張老爺子聽了莊戶的賀詞開懷大笑,心中甚是喜悅說道:“管家,今天所有來我莊上做客的每個人都賞五百錢。”管家也是麵帶喜色連聲應是。


    正在眾人飲酒慶賀的時候張府大門突然被撞開來了,衝進來一位衣衫帶血的下人大聲喊道:“老爺不好了,有一夥強人殺進莊子裏來了,兄弟們已經擋不住了。”


    張老爺大驚驚慌道:“林教頭呢,快著人譴他去擋住賊人。”


    “老爺,他們都是騎著馬來的,林教頭一個照麵就被一個揮舞著狼牙棒的強人砸死了。”莊戶們已經嚇呆了,此刻一聽平日裏耀武揚威的林教頭都死了嚇的四處奔逃,倉皇不堪。


    張老爺子亦是大驚失色嘴裏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


    “父親,父親,我們還是趕緊從後院逃命吧,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逃,逃,對,我兒你趕快帶著你的夫人還有我的孫兒走,為父為你們阻擋一時。”


    “爹,我們一起走。”


    “大丈夫此時還磨蹭什麽,你是想讓你爹我死不瞑目嗎。”


    兩夫婦無奈隻能抱著嬰孩急匆匆的奔向了後院,此時門外傳來這陣陣馬蹄聲,刹時見從大門衝進來一群手拿兵器的彪形大漢,為首的一人倒提著一柄镔鐵狼牙棒,棒尖還沾染著滴滴鮮血,想來那倒黴的林教頭就是死在他的手裏。大漢四處看了看,從宴席上提了一甕酒仰頭倒灌了一口隨即摔在地上。


    這時張老爺子麵色蒼白戰戰兢兢的說道:“這位壯士,你想要什麽盡管拿,我們隻求能留存一命就好。”


    那漢子斜著瞥了一眼張老爺子高聲喊道:“快些殺光,值錢的東西都搬走,趕在天明之前迴城。(蒙語)”


    張老爺子一聽愣了一愣顫巍巍的指著為首的漢子說道:“蒙元人?你們是城中元軍?我張莊可是按時交的供奉,一日未曾短缺,我與你們察哈爾將軍是相識的,你們怎敢如此!”


    元兵漢子撇了撇嘴,一把把張老爺子打翻在地,俯身一刀結果了張老爺子的性命。其他的蒙元士兵如狼似虎的衝向了後院,封人便殺,見人就砍,家丁仆役被斬殺一空,丫鬟侍女被奸淫淩辱。


    為首的元兵大漢正在院中喝著酒,此時過來一個元兵低聲說道:“校尉大人,有幾人乘車從後門逃走了,您看?(蒙語)”


    “我說過,殺光,你聽不懂嗎(蒙語)”大漢麵露兇光的嗬斥道


    “是”那元兵一聽趕緊低頭應道,立刻著人從後門追去。


    張莊後門外小路上一輛馬車匆忙前行,趕車的莊丁快速的揮舞著馬鞭,狠狠地抽在了馬身上“駕,架”


    車內三人麵帶慌張,相互依偎在一起,其中一女子懷中還抱著一嬰兒,這馬車中正是從張莊倉皇出逃的夫婦二人和他們的孩子。


    “嗖嗖嗖”一連串的聲音響起,隻見從後方追出來兩騎元兵正在張弓射他們,“嘶…嘶…”趕車的馬匹被射中到底,馬車也翻倒在地,後方的馬蹄聲也越來越近了。


    “夫人你帶著孩子快走,我與家丁攔著他們。”


    “相公……”女子踉蹌著抱著孩子跑向了路邊一處楓樹林中,此刻元兵也趕了過來,兩馬奔馳而來,交錯之間家丁與張家少爺瞬時被砍翻在地。


    青年元兵說道:“你迴去吧我去把那個小娘子砍了(蒙語)”


    “那好,你快點,別耽誤了校尉大人的事情。(蒙語)”另一年長元兵說罷便打馬往迴跑去。


    留下的元兵嘿嘿一笑,下馬向林中追了出去。抱著嬰兒的女子剛剛跑出去約五十丈遠,林中積雪甚深,她已經沒有了力氣,低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嬰兒露出了笑容。


    “兒啊,你可是我的兒子張家的血脈嫡孫啊,從今往後沒有爹娘的照顧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在這可惡的世道裏好好活著。”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塊圓形玉翠,玉翠上刻一張字,顯然是張家家傳之物,女子把翠玉放到了嬰孩夾被裏便抱著孩子走到了塊巨石後麵,把孩子放在了巨石下麵,手掌輕輕地撫摸著孩童的臉頰,擦拭掉嬰孩臉上的淚水。


    她定定的望了嬰兒片刻,俯下身親了親嬰兒的額頭毅然的轉身向另一方向跑去。一會蒙元士兵也追之此處,他看了眼巨石便接著追尋腳印而去,獨留石下棉布包裹中的嬰兒在酣睡,幽暗的樹林裏,唯有這冬日的雪依然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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