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迎仙島。


    此時已到了戌末亥初,夜色清幽,明月高懸,清光四射,明亮如晝。


    迎仙島連受真火風雷重劫,除了陸蓉波等人存身的所在,約為畝許大小,因有陣旗守護,紫氣籠罩,巍然獨峙之外,其餘地方已陷成沙海巨坑,月光之下,又是一番淒慘荒涼境界。


    修道之人的四九天劫,總共分為三關,一關更甚於一關。


    第一關為天火劫,時辰一至,當空便會降下一團乾天純陽真火,落於應劫之人的頭頂之上。


    此火猛惡異常,可消溶萬物。所燒之處,不但生物全滅,便連那地方的岩穀洞壑,沙石泥土,皆化為灰燼,全都不顯一絲焦灼之痕。倘若主火不消,餘火則會隨散隨生,消而又長。


    第二關,則是風雷劫。由乾天罡煞之氣所化罡風與疾雷自空飛墜,侵襲應劫之人的肉身元神,隻要稍有不慎,立即化為齏粉。


    第三關,最為不可思議,微妙難過,為天魔劫。天魔有形無質,而含天地陰陽消長妙用,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全看應劫之人的功力強弱而生反應。


    那無相無聲的九天六賊,應劫之人法力如若是差些,反倒能夠看出一點跡象。法力越高,則越是看不出,連一點聲音皆無。


    應劫之人務必要把心神守住,返神內照,一切委之虛空,無聞無見,無論至痛奇癢,均須強忍,既不可為它誘動,更不可微露聲息,隻要挨到過了時限,應劫之人才可無事。


    否則,應劫之人休說是心放形散,隻要心神稍一收攝不住,便會遭受邪侵魔害。輕則走火入魔,由此坐僵,重則身死道消,永劫沉淪。


    如今紀寧三劫已去其二,隻須挨過這最後一大關,度過天魔劫,便可大功告成,證得地仙業位,從此逍遙自在,長享仙家清福。


    這第三次天魔之災,應在當晚的子夜。


    時辰將至,八卦玉台上的石生已在潛心運氣,默運玄功,靜候天魔的降臨。


    而陸蓉波、金須奴、初鳳、二鳳以及三鳳等人則是將飛劍法寶取出,暗扣在手中,先作準備,以免有敵來犯,到時手忙腳亂。


    如今他們已是愛莫能助,除了提防有邪魔來犯之外,惟盼紀寧能夠早些渡完天劫而已。


    石生正在平息靜慮,運氣調元,使返光內瑩,靈元外吐,以待天魔來降。忽然聽到耳旁有人傳音入耳,言道:“此時距離劫數到來,還有半個時辰。適才默算天機,卻隻看到混茫一片,無從推演,恐怕是會有意外之事發生。我沒有強行推算下去,不過細細想來,不外乎就那麽幾個人罷了。我將元神藏在你的紫闕之下,借你的元靈來遮掩保護我的元神。隻要你的元靈不散,天魔便不能侵入,更無妨害。雖然事前有備,決可無害,但是現有變數,恐有不宜。石生,你可思慮周全?”


    說罷,石生因為不能答言,隻是將頭一點,潛心默會。


    過了半個時辰,陸蓉波與金須奴迴望八卦玉台上的石生。見他手足交盤,二目緊閉,宛若入定一般。


    與之同時,八卦玉台忽射出萬道五色毫光,到了石生的頭上,再倒罩而下,將他的全身護住。


    金須奴見石生在法台的擁護之下,頭上湧起一幢三尺來高的白氣,裹著一個小人,與石生的形貌生得一般無二,都是安穩合目,盤坐其上,神態甚是莊嚴。


    他知石生借八卦玉台的妙用,天門已開,遂元神得以出竅。


    陸蓉波見此異象,再一抬頭,眺望天星。發現果然是時辰已到,天魔降臨,連忙將手上所持的主陣旗一展,頓時陣中風雷大作,光焰萬丈,煙雲四起。


    四外的海水吃旗門神光一映,重煥異彩,光華比起先前還要強烈。


    初鳳姐妹三人細查四外,靜悄悄的,不見絲毫警兆。想著天魔降臨,穀辰未來,料定並無其他外魔來侵,無須再為巡遊,於是便將身往陣中飛去。


    不過一會,初鳳見石生元神所化的小人身外籠護的白氣,正漸漸發光,越往後越強,成了一幢白光。


    而石生的元神始終安詳,似在入定一般。


    似這樣過了個把時辰,石生元神仍舊似原樣未動,身外白光反而更加強烈,簡直成了銀色。


    月光如水,碧空萬裏,更無纖雲。沒有一絲動靜,並也未看出有絲毫的警兆。


    石生正為此感到稀奇之時,忽聽四外怪聲大作,時如蟲鳴,時如鳥語,時如兒啼,時如鬼嘯,時如最親近的人正在喚自己的名字。


    其聲時遠時近,萬籟雜呈,低昂不一,入耳異常清脆。


    不知怎的,以石生素來謹慎,更是修道多年,久經險難的人。聽了這種怪聲,兀自覺得心旌搖搖,入耳驚悸,幾乎便要脫口應聲。


    幸好話到嘴邊,未及吐出,石生便憶起恩師事前的再三囑咐。等到他元神出竅之後,若是有異聲驟然響起,便是天魔來臨,連忙潛心默慮,鎮懾元神。


    石生起初聞聲知警,甚為謹慎。一會工夫,怪聲忽止,明月當空,毫無形跡。正當他揣不透是何用意之時,忽然東北角上頓發巨響,驚天震地,恍如萬馬千軍殺至一般。


    一會又如雷鳴風吼,山崩海嘯,和那二次巽地風雷來時一樣。雖然隻有虛聲,並無實跡,聲勢也甚是驚人,驚心動魄。


    眼看萬沸千驚似是要襲到麵前之時,忽又停止。石生剛將心放下不久,那東南角上卻又起了一陣靡靡之音。起初還是清吹細打,樂韻悠揚。


    不過一會。便百樂競奏,繁聲匯呈,穠豔妖柔,蕩人心誌。


    不僅是這裏淫聲熱鬧,那西南角上同時也起了一片匝地的哀聲,先是一陣如喪考妣的悲哭過去,接著萬眾怒號起來。


    石生用耳聽來,恍如孤軍危城,田橫絕島,眼看大敵當前,強仇壓境,矢盡糧空,又不甘降賊事仇,抱著必死之心,在那裏痛地唿天,音聲悲憤。


    響有一會,眾聲由昂轉低,變成一片悲怨之聲。時如離人思婦,所思不見,窮途天涯,觸景生悲;時如暴君在上,苛吏嚴刑,怨苦莫訴,宛轉哀鳴,皮盡肉枯,呻吟求死。


    這幾種音聲雖然激昂悲壯,而疾痛慘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淒楚哀號。尤其是那萬眾小民的疾苦之聲,令人聽了酸心腐脾,為此腸斷。


    石生初聽風雷殺伐、委靡淫亂之聲,因是學道多年,心性明定,還能付之無聞。及至一聽後來的怨苦唿號之聲,與繁音淫樂遙遙相應,不由滿腔義俠,軫念黎庶,心旌搖搖,不能自製。


    幸而他深知此乃幻景,真事未必如此之甚。這同情之淚一灑,便要神為魔攝,功敗垂成。隻是那聲音聽了,兀自令人肌粟心跳,甚是難過。


    石生正在強自挨忍,群響頓息。過一會兒,又和初來之時一樣,大千世界的無量數的萬千聲息,大至天地風雨雷電之變,小至蟲鳴秋雨、鳥噪春晴,一切可驚可喜、可悲可樂、可憎可怒之聲,全都雜然並奏。


    陸蓉波和金須奴道行較高,雖然也能一樣聽見,因是置身事外,心無恐怖,不虞魔侵,仍可自行盤空保護,以防魔外之魔乘機潛襲。


    諸人一聽眾響迴了原聲,連忙望見石生。見他元神所化的小人,仍懸空際,身外白光環繞,光輝不減,便知第一番的天魔伎倆已窮。


    果不其然,不消頃刻,群噪盡收,萬籟俱寂。


    石生未及慶幸無恙,便見繽紛花雨,自天而下,隨著雲幛羽葆中,簇擁著許多散花天女,自持舞器,翩躚而來,直達他的坐處前麵,舞了一陣,忽然不見。


    緊接著又是群相雜呈,包羅萬象,真叫人見了,不禁目迷五色,眼花繚亂。


    不過石生道心堅定,看到那至淫極穢之處,視若無睹。


    沒過一會,萬幻皆空。


    不等石生反應,他的鼻端忽然聞見一股異味。時如到了芝蘭之室,清香襲腦,溫馨蕩魄;時如入了鮑魚之肆,腥氣撲鼻,惡臭熏人。


    這天地間的各種美氣惡息,依次襲來。其中最為難聞的是,在一股暖香之中,夾雜這一股極為難聞的騷膻之味,令人聞了,頓時頭暈心煩,作惡欲嘔。


    石生無奈之下,隻得反神內覺,強自支持。


    霎時間,他的鼻端去了侵擾,口中卻是頓生異味。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各種千奇百怪的味道,一一生自口內,無不極情盡致,那一樣都能令身受者感覺到百般的難受,一時也說之不盡。


    等到石生的口中受完罪後,他的身上又起了諸般征兆:或痛、或癢、或酸、或麻。時如春困初迴,懶洋洋地,情思昏昏;時如刮骨裂膚,痛徹心肺。


    這場魔難,因為是己躬身受,比較以前所受的諸苦,還要更加厲害。


    千般痛癢酸麻,石生好不容易才得耐過。忽然情緒如潮,齊湧上來,意馬心猿,怎麽都按捺不住。以前的,未來的,出乎料想之外的,一切富貴貧賤、快樂苦厄、鬼怪神仙、六欲七情、無量雜想,全都一一襲來。


    此念甫息,他念又生。越想靜,越不能靜;越求不動,卻偏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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