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雲縣,仙都群山。


    大雪初霽,玉積銀堆,琪樹瓊枝,遍山都是。


    仙都山本是道書中的仙山福地,峰巒靈秀,洞穀幽奇。再被這場大雪一裝點,空中下望,不過一片白茫茫,雪景壯闊。


    紀寧一時乘興飛落,觀賞雪景,踏雪往前走去。這一臨近,南方地暖,山中梅花頗多,正在舒萼吐蕊,崖邊水際,屢見橫斜,淩寒競豔,時聞妙香。


    空山寂寂,纖塵不到,更有翠鳥啁啾,靈禽浴雪,五色繽紛,衝寒往來,飛鳴跳躍於花樹之間,彩羽花光,交相掩映,將景物襯得越發美好,清絕人間。


    紀寧隻顧盤桓,漸漸走向山的深處,忽見危崖當前,背後鬆檜幹霄,戴雪矗立,淩花照眼,若有勝境。剛要繞過,忽聞一股幽香,沁人心脾。走過一看,乃是一大片平地。地上一片疏林,俱是數十丈高,合抱不交的鬆杉檜柏之類大樹。


    崖頂一條瀑布,下流成一小溪,上層已然冰凍,下麵卻是泉聲琤縱,響若鳴佩。溪旁不遠,獨生著一樹梅花,色作緋紅,看去根節盤錯,橫枝磅礴,準是數百年以上的古樹,宛如袁家高士,獨臥空山,孤芳自賞,清標獨上。孤零零靜植於風雪之中,與對麵蒼鬆翠竹互矜高節。花光明豔,幽香蔑鬱,端的令人一見心傾,不舍遽去。


    紀寧站於古梅樹前,仰望著一樹繁花,留連觀賞許久,方才轉身迴走,往相隔數十裏的仙都勝地錦春穀趕去。


    遁光神速,晃眼即到。


    紀寧懸於錦春穀的上空,俯視下方。見危崖外覆,仿佛難通,內裏卻是穀徑平坦,泉石獨勝,春來滿山花樹,燦如雲錦。


    穀當中有一處高崖,崖腰以上突然上削,現出一片平麵,嘉木疏秀,高矗排空,占地約有數十畝。向陽的那麵有一座極為寬大的石洞,洞內隱居著一個麻麵道姑,人稱之為碧城仙子的崔蕪,便是紀寧此行所尋的人。


    碧梧仙子崔蕪昔年誤入旁門,與別的妖邪甘趨下流者不同,仗著能知利害,明於邪正之分,並無什麽惡行,但是所習不是玄門正宗,終究是異派中人。


    隨後迫於情勢,並非自身心之所願,嫁了一個丈夫,也是左道之士,曾生二子,均從母姓。


    後來乃夫遭劫兵解,一時心寒意沮,忽然省悟,立與同道斷絕往來。


    崔蕪生具傲骨,不肯腆顏求人,因她修煉年久,正教中長老未必收容,向那後起的人低頭拜師,心又不甘,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隱居仙都山,在錦春穀內苦誌清修,想要避開未劫,轉世重修。


    紀寧剛自空中往洞前雪地上飛落,便見一名道姑眉頭緊鎖。目露警惕,手持法寶,出洞相迎,連忙舉手行禮,示意自身並無惡意。


    崔蕪自知所交友人甚少,仇家卻是頗多。這日在錦春穀內潛修,忽見一道紫光飛落,頗似含有敵意,便持寶走了出來,見紀寧舉手行禮,連忙側身避了避,然後將她的容貌細看了看,忽改笑容問道:“何方道友?有何見教?“


    紀寧見狀,笑道:“我乃是紫雲宮主,名喚紀寧。今日無端前來打擾道友清修,乃是受淩渾夫妻所托,為挽救他們之女淩玉兒而來。還勞煩道友,先看仙箋,我等一會再言。”


    隨說,隨將手中的仙箋遞過。


    崔蕪聞言,先是接過仙箋一閱,讀完之後,立即目露恍然之色,隨將紀寧請進洞內,言道:“玉兒仙骨姍姍,資稟過人,我早知她的將來必然成就遠大。偏生淩渾與五姑為完成入門時所許心願,奉師命去往大雪山所辟冰壁之內,為師門煉一件純陽至寶。事既繁難,為時又須三十多年,在此煉寶期中,晝夜辛勞,隻以丹丸充饑,連平時功課俱無暇練習,更別提照顧女兒了。五姑那時修道年淺,道友無多,急切間隻能托我照管,不想此舉竟差點害了玉兒。這讓我如何心安?”


    紀寧隻是搖了搖頭,笑道:“人非聖賢,孰能不過?何況我等雖為修道之人,但是天數玄妙,哪能盡知,不過隻是勤勉自持,問心無愧罷了。”


    崔蕪雖為異派中人,但是品行甚好,與淩渾夫妻一見投緣,成了至交。但是她性子素來好勝,以前的行徑絲毫不曾隱瞞,對於嫁人生子這一節,卻是始終隱而不吐。


    她生有二子,因先前所習道法,盡是旁門左道,長子崔雷生具惡根,已然投身小南極四十七島,與一幹妖邪混在一起,陷溺已深,無可救藥。


    唯獨次子崔晴,不帶乃父所遺惡根,向道也勤。偏是崔蕪自身所習,不是玄門正宗,有心為他另尋師父,但因丈夫生前為惡太甚,樹敵又多,正派中人俱無因緣,無法引進。


    崔蕪先前唯恐誤了次子崔晴,落得自身的這般下場,所以未曾傳授他道法。可是苦等多年,並無機緣,又加上愛子崔晴再三求說,決不以此為惡,旁門中人照樣也能成就一番功業。


    不可奈何之下,崔蕪隻得按照己身所學,略微傳授。不料崔晴天資聰穎,一學就會,請益不已。


    崔蕪本意不想全數傳授,終究敵不過舐犢情深,難禁軟磨,年時一多,除了一些最犯正教中人之惡的邪法之外,幾乎全數授與。


    崔五姑托付女兒淩玉兒與好友崔蕪之時,並不知她有此愛子一同居住錦春穀內。


    崔蕪先前無法啟齒此事,淩玉兒在此寄居之後,遂更是萬難明言。又見淩玉兒生得秀美天成,心中甚是愛憐,相待極厚。


    一麵與愛子崔晴言道:“淩玉兒為好友之女,一身仙骨,他年成就,比你遠大得多,此時比起常人卻強不了多少。為避嫌疑,不許去往前洞相見,萬一無心相值,也決不可交談。”


    崔晴本來孝順,當下應諾,也並不以為意。


    崔蕪仍覺空山無人,少年男女俱都幽寂,容易發生情愫,同在一洞,難免相遇,萬一無心巧值,稍有不合,愧對良友,況且當初又未向五姑說明有此一子,於是便用法力將前後洞隔斷,另辟一門,以備愛子崔晴出入,防閑不是不周。


    這般無事,接連過了數載的時光。


    直至今日,紀寧帶來崔五姑仙箋,其中言道:對於崔晴一事,她已由友人處知曉。對此,五姑並未怪罪崔蕪隱瞞一事,不過乃女玉兒已不能再待錦春穀了。


    她與崔晴二人,乃是三生情孽,若處一室,定數所限,萬難避免,終會生出事端,相誤相害。


    淩渾夫妻因煉寶不便出行,故勞煩好友紀寧來此,將淩玉兒帶迴紫雲宮內教養,避開情債孽緣,省的雙誤,望崔蕪能夠理解。


    崔蕪看完仙箋所示後,不由心生後怕之意。她原初見淩玉兒之時,便發現她和愛子崔晴麵有孽紋,彼此相同,本就防著萬一,唯恐將來發生變故。


    可是無奈先機難測,推算不出底細。而崔五姑情又難卻,淩玉兒此女更是美質,動人憐愛,便留了下來。


    崔蕪想著淩玉兒幽閑貞靜,極為潔身自好。愛子崔晴平日也頗孝順謹慎,不似烏魚島的長子崔雷那般天賦惡根。雙方本未曾見過,又曾分別再三告誡,禁其相見,在洞內外加上許多禁製,防閑周密,決可無害。


    不想事皆前定,他們二人竟是前孽早定,今生來償。


    她在一念之差之下,差點誤了好友之女,又害了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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