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皇帝時,他完成了他的諾言。


    一年之內,將家族權力緊緊攥進手中。


    殿堂之上,他依舊單膝跪地,伏下身子,朝高座之上的男人垂首低眉。


    “你和你的父親很像。”皇帝悠然抿著茶水,淡淡道,“特別是那雙眼睛。”


    “……如狼一般。”


    “謝陛下誇獎。”王霽不卑不亢,點頭應下。


    皇帝古怪的笑了下:“我這可不算誇獎。”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是這麽想的。”


    皇帝有些好笑:“你的手段比你父親更加強硬。”


    皇帝這話還是收斂了。王霽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殺光父輩所有長輩,連同他們的家眷一起,甚至廢除了自己母親的修為,讓她此生不得修煉。


    王霽還記得自己單手按住女人的肩膀,陰影蜿蜒而下,將她筋脈寸寸擰斷時她的眼神。


    怨恨、不甘、嫌惡……


    “王霽……”


    女人嘴角滲出血液,劇烈的疼痛讓她直不起身,隻能癱倒在地上——但她依舊仰著頭,衝他陰森森地笑著。


    “母親還是省些力氣吧。”


    麵對此等情形,他隻是擦了擦手,冷眼看著,麵上無半點動容。


    “好好休養,還是可以正常走路的。”


    他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也許他是恨她的,但他不會殺了她。


    起碼現在不會。


    王霽沒有迴答。皇帝也沒想得到什麽迴應,揮揮手讓他走了。


    他在做事的時候並沒有特地遮攔,關於他殘忍冷血的傳聞很快散播出去,在極短的時間流傳速度極廣,甚至出了好幾個版本。


    他並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迅速平定了內亂,向剩餘的族人證明自己的能力。


    等一切安穩後,他才有空注意自己的身體。


    雨華共有三位醫聖,每一位都是救死扶傷身經百戰的醫師,最年輕的也過了三百,最長者則六百歲有餘。


    這三位醫聖,一位久住宮中,一位身居鬧市行蹤不定,一位歸隱於林。


    實際上還是皇帝讓宮中的那位醫聖來給他檢查一下身體,王霽隻是應承下來。


    滿頭花白的醫者簡單檢查了下他的身體,眉頭就沒鬆開過。


    “你這——”


    醫聖麵色複雜,猶豫片刻歎了口氣:“若是調理好的話,還有幾十年。但你若繼續像現在這麽折騰……最多隻能維持十年。”


    王霽愣了。他想到了會短命,沒想到會那麽短。


    “你若想培育繼承人,最好現在就想辦法留下子嗣,不然……怕是來不及了。”醫聖顯然是知道他家族的一些狀況,提出建議。


    王霽沒有說話,望著掌心,醫聖略顯蒼老的話語在耳邊滑過,他出了神。


    留下孩子……嗎?


    王霽垂下眼,倏然想起那場雨,那座涼亭。


    為了繼承什麽而出生……


    不行。


    王霽麵無表情握緊了拳。


    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是出於什麽目的而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在父親死後過的如此痛苦,怎麽可能再將這份痛苦傳遞給下一代?


    至於繼位……


    王霽眸色淡了下來。


    “確定嗎?”


    夜晚,他看著屬下整理好的資料,向其確認。


    據調查發現,存在流落在外的血脈,而那孩子出於某種原因,一直沒有認祖歸宗。


    “是的,據他周圍人描述。這孩子似乎很是聰明討喜。”


    王霽望著光屏上孩童的身影,嘴角諷刺一笑。


    聰明嗎……


    他本是糾結要不要斬草除根,送他們一家團聚。這個念頭在見麵後逐漸消失了。


    這孩子有些頭腦,但還不夠。


    雖然資料上說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演技真的很差,根本不需要多麽敏銳,一看就知道在說謊。


    不過……


    王霽點了點手指。


    他沒從這孩子身上感覺到恨意,連半分怨念都沒有。


    不知是在隱藏,還是的確如此。


    若是隱藏,證明還有些城府,若的確如此……也不是什麽壞處。


    也許……可以試著培育一下。


    不出意料,那孩子輕鬆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低頭應了下來,順從地叫出“父親”。


    王霽將他帶迴了家,經過幾月的觀察,確定了人選。


    他沒有當父親的經驗,隻能迴想自己幼時想得到卻未曾得到的事物,將其贈與那孩子。


    他給那孩子起名,名曰旭熠。希望他能像剛出生的太陽般,灼灼生輝。


    雖然時不時接受醫聖的治療,但畢竟還有很多事要做,更別說皇帝下達的那些命令,所以身體一直沒有大幅度的好轉,筋脈的裂痕無一時不將疼痛傳入腦髓,難忍的痛覺在時間的消磨下變得麻木。


    然後,他再次見到了她。


    那日,他進宮向皇帝商議事情。雪後初晴,空氣中仿佛淬了冰碴,每一次唿吸都讓身體愈發冰冷。


    可他早已習慣,自從筋脈破碎後,刺骨的寒冷經常侵擾著身軀,仿佛骨髓都要被凍住。


    王霽抬頭,望見不遠處正站在冰上滑行的少女。


    少女一身火紅,猶如冬日中燃燒的一簇火苗,於冰天雪地之間肆意舞動。


    見到他們來,少女明顯僵住了,似乎有些心虛,跑來的路上還不慎差點掉入冰窟。


    望著少女靈動皎潔的麵孔,王霽有些出神。


    聽著少女和皇帝的對話,鬼使神差出聲打斷。


    少女如願將目光轉向他,問了他的名字。


    王霽微微垂眼,朝她行禮。


    “臣王霽。”


    說實在的,他有些緊張。


    旁人的流言蜚語他並不在乎,隻是……


    王霽眼睫微顫,微微抬起,帶著幾分忐忑,看向她。


    她會什麽反應?厭惡、排斥……她能認出來嗎?


    對上少女瞳眸的刹那,一切疑問有了答案。


    她不記得了。


    值得慶幸的是,她沒有出現任何排斥,像對待其他普通人般朝他禮貌一笑,內斂而疏離。


    但不知為何,心中倏然升起抹火氣,燒得他幾乎難以忍受。


    這幾年間變了很多,認不出來是很正常的。他如此說服自己,同時也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她明顯變得沉穩,雖然表麵看上去還是古靈精怪的模樣,但眼中流露出的情緒平穩內斂,沒有再出現過當初那般大起大落。


    甚至皇帝死去,也沒有什麽大的情緒。


    唯一的波動就是他後來與她的交流。


    當時她問自己,為什麽要幫她,而他當時不知怎麽想的,望著她白皙精致的臉頰,鬼使神差地勾起她的下巴,用滿是侵略與欲望的話語迴答。


    其實剛說完就後悔了,但話已出口,隻能盯著她的臉,想看清每一處變化。


    心中鼓敲了許久,也未見其開口,便收迴目光準備收迴剛才的話,卻不想她卻開口答應了。


    王霽很難形容自己當時的情緒,各種情感混合揉雜在一起,失望、難受、憐惜……更多的卻是竊喜。


    她答應了。


    其實她就算不答應他也會幫她的,就像兒時承諾的那樣,會助她穩固皇位。


    其實老皇帝生前有一段時間動搖過,起了另尋他人繼承的想法。他看出來了,皇帝也知道他看出來了。


    “如果最終登上皇位的人出乎你的意料,你會如何?”


    他與皇帝漫步於花圃,皇帝忽然開口,帶著幾分調笑和漫不經心。


    王霽沉默片刻:“沒有陛下就沒有如今的臣,臣會遵從陛下的想法。”


    “說實話。”皇帝顯然不信他這番鬼話。


    “這就是實話。”王霽閉了閉眼,淡聲道,“臣相信陛下的眼光,陛下選中的人定有這個實力。”


    “但你不是很看好化雪嗎?”皇帝微微側目,狹長的鳳眸浮現幾分審視。


    “不是看好。”王霽矢口否認。


    皇帝:“哦?”


    “臣忠心於她。”王霽看向皇帝,認真道,“無論何時。”


    “為什麽?就憑兒時的一句承諾?”皇帝笑道。


    “臣從不隨意許諾。”王霽答非所問,轉而試探問道,“可問問陛下,為何有這個心思嗎?”


    皇帝說到這個,歎了口氣:“化雪確實努力,也下得去心,隻是……性子太軟了。”


    “對屬下過於仁慈,不懂立威。被人冒犯也不懂得反擊……善良是要有限度的,過度的善良那是軟弱。雨華不需要軟弱的皇帝。”


    王霽微微皺眉:“陛下以為怎樣才算不軟弱?”


    皇帝沉吟半晌,搖了搖頭。


    王霽還打算說什麽,皇帝抬手止住,明顯不想再聽。


    此事過後,王霽又多了手準備,若真皇位繼承給了他人,他也要有這個實力為她爭取。


    但不知怎的,皇帝後來似乎又遇到了什麽事,自己想通了,還是將皇位傳給了他唯一的孩子。


    王霽剛開始並不經常前往皇宮,本是怕她排斥厭惡,但每一次接觸都沒有看到她有抵抗的動作,漸漸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在老皇帝走後的第一個新年,局勢基本已經平定,讓他可以抽空去見見新皇。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走過寒風朔朔的宮道,道路兩邊掛著火紅的燈籠,在狂風中閃爍著微光。


    宮殿中的燈火並不明烈,橘紅色的火光搖曳,進門便有股暖意溫入心間。


    王霽望著盤腿背對他的少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先前去見了母親和旭熠。母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厭煩,說話陰陽怪氣綿裏藏針。旭熠和家族的孩子約好了一同跨年,並不需要他的陪伴。


    他不知該去哪兒,在自己屋前站了許久,想到了她,才跑來了皇宮。


    他不確認她此時是否想見到他。畢竟先前無論他做的事還是說的話,按理講都會對她造成很大的壓力,她厭惡自己也是正常的。


    王霽手指微顫,靜靜注視著她。


    少女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在身後,自顧自在桌上搗鼓著什麽,時不時晃著腦袋,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


    “陛下何事如此開心?”


    他還是問了出來,走上前,一邊環抱住她,一邊眼也不眨地注視她麵上的表情。


    南宮化雪被嚇了一跳,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恢複平靜。


    “沒什麽。”南宮化雪撓了撓頭,發絲卻染上了幾分雪白。


    王霽看清她在做什麽後,愣了下。


    “陛下何苦自己做這等活計?宮中禦廚可不是擺設。”王霽微微皺眉。


    “我自己想包的。”南宮化雪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沾滿麵粉的手不慎抓到他的衣袖,在上麵印了個白手印。


    南宮化雪注意到後頗有心虛地移開目光,轉移了話題:“你吃嗎?”


    王霽將目光轉移到桌上盤子中已經煮好的一個個渾圓小巧的餃子,有些好笑。


    她是直接在桌上支了個小火爐,一邊包一邊煮,此時小鍋中恰好又浮出幾個餃子。


    王霽垂下眼,在她亮閃閃的目光中低首張開了嘴。


    南宮化雪會意,將鍋中翻騰的餃子夾到他嘴裏。


    塞進去了才意識到什麽,麵色一變。


    “是不是很燙啊?!”南宮化雪手忙腳亂地空出一個盤子,端在他下顎處,“燙就吐出來。”


    餃子確實很燙,但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少女眼巴巴地看著他,仿佛做了什麽錯事。


    王霽有些好笑,捏了下她的臉,兩人都愣了下。


    這還是第一次。


    王霽避開眼神,有意遮掩自己忽閃而過的慌亂,同時又好奇她的反應。


    南宮化雪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愣了下。


    王霽有些失望,又是這樣。


    她總是這樣,既不主動,也不抵抗,每一次都會在短暫的呆愣後重新恢複平靜,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仿佛潭無論如何也掀不起波瀾的池水,就算稍有晃蕩,也會很快平靜。


    有些時候他真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願意,若說願意,卻從未表露過喜歡;若是不願意,卻為何一直縱容他得寸進尺的行為?


    王霽眼神沉了下來,咀嚼兩下還未入喉的餃子,牙齒卻意外咬到什麽硬的東西。


    是一枚閃閃發光的金幣。


    “哇哦,看來你新的一年會有好運呢。”少女的話語聽著明明有幾分敷衍,卻還是裝模作樣地鼓了鼓掌。


    “那就謝陛下吉言了。”王霽並不相信這些抽獎似的吉兆,卻也沒潑冷水,笑著應道。


    南宮化雪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正正看著他。


    王霽一頓,剛要解釋,就見她已經扭迴了頭。


    “好好留著吧,可能是幸運幣呢?”


    南宮化雪哈哈一笑。


    後來,王霽發現她一共包了十幾個有金幣的餃子,確保每一盤都能吃到。


    王霽:……


    一時間,王霽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爐火熄滅,百無聊賴地坐在高聳的屋簷,少女身上源源不斷散發著暖意,吸引他不斷靠近。


    望著天邊不斷綻放的煙火,少女有些出神。


    王霽鬼使神差地轉頭去看,少女被不斷閃爍的火光照耀的臉龐。


    “王霽……”


    她呢喃著叫了自己的名字,似乎又說了什麽。


    但他隻記得最後,少女靠在自己的肩膀熟睡的畫麵。


    恬靜安逸的睡顏印入腦海,烙在心間,無法忘懷。


    “王霽……”


    “家主。”


    平靜的聲音將他拉迴現實,王霽迴神,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屬下。


    “陛下找您。”


    王霽微微垂眸,將手上熟睡的小蜜隨手放在繁花之間,抖了抖袖子上沾染的花粉。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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