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值盛夏,本應該是葉綠花紅。


    然而,在刖台倚著的山上,不見一片樹葉,沒有一棵鮮草。


    山上的枯木曲曲折折,禿枝分杈著向天伸去,仿佛一隻隻從墳墓中伸出的枯手,正張牙舞爪地向上天訴說自己的不甘。


    刖台建在山下,造的霸氣宏偉。光滑廣闊的乳白色圓底半搭在山腳,上麵紋著鮮紅色的紋路,像是經鮮血洗滌過般,在刺眼的陽光下看著令人煩躁。


    但也許是在此斬殺過太多生命,看的時候總會無緣地心底發涼。


    圓台邊緣立著幾尊雪白的雕像,像是什麽野獸。雕刻的野獸高昂著脖子,朝天露出自己的獠牙,獸眼栩栩如生,眼中的兇狠近乎要從雕像中溢出。仿佛下一秒會突然複活撲上來撕咬眾人的咽喉。


    刖台下的人群鬧鬧哄哄,像是聽到了什麽消息,特意從幾十裏開外的鎮上趕來湊個熱鬧。


    夏日炎熱,地上好像燒了活炭,熱氣透過鞋底直衝腳板,蒸的人汗流浹背,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幾個機靈的早有準備,在此擺上了茶攤,幾個人圍一桌躲在麻布支起的陰地裏乘涼。


    一個大漢拿起麵前的瓷碗,“噸噸噸”地灌下一碗涼茶,痛快地發出一聲驚歎,向桌邊其他人打聽道:“這次是因為什麽?刖台不是都十幾年沒斬過妖獸了,這次是什麽?”


    同桌的人麵麵相覷。頃刻,一個瘦小的男人尖著聲道:“這可不是哪頭妖獸……”說著,用豆大的眼睛向周圍瞟了瞟,小聲說,“是個人。”


    “人?”大漢一驚,“這刖台開創千年以來斬的都是妖獸,何時斬過人?是不是搞錯了?”


    “誒——”瘦男人用食指輕輕敲了敲桌子,輕道,“諸位,聽說過梟嗎?”


    眾人一驚,一婦人不可置信道:“就……那個一夜之間殺戮百餘人的那個……梟?”


    “正是!”瘦男人一拍手,道,“仙門聽說了他幹的那些事,也是感到深惡痛絕,便為民除害下局將他抓住,還賜他千刀萬剮之刑。”


    “好!”同桌的人叫好,“早該這般了。要我說,他就是一怪物,就是一披著人皮的醃臢!他練的那都是什麽?那都是邪術,妖術!我跟你們說,當初,他就這麽輕飄飄地拍在人身上,一捏,那人啊……就瞬間被他吸成人幹了!”


    被他拍到的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抖掉肩上的手,罵道:“有這麽邪門?這他娘不是妖怪是什麽?”


    “所以說啊——”那人拍手,激動道,“諸位,看見沒,就這麽邪門。依我看,這千刀萬剮都便宜他了。”


    婦人旁坐著一位女子,全身用黑袍遮住。在這麽熱的天裏,還不怕中暑似的戴上了兜帽。


    女子麵容姣好,臉龐細密的汗珠閃亮,臉頰微紅看著賞心悅目,背上背著一長條物件,也不知是什麽,用黑色布條牢牢纏住,不露一點山水。


    女子聽著這話,抬頭看了那人一眼,憔悴的臉色顯得有些陰冷,她靜靜地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


    婦人憂心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該說什麽好。


    “確實邪門。”瘦男人咂咂嘴,道,“聽說他當年闖入邊疆,萬箭穿心都沒死,這次……”


    “怕什麽?”有人道,“他背後倚仗的無非是那什麽勞子山神。可你看自仙門開創幾千年來,那些所謂的山神有哪個敢惹上仙家的?聽說凡是仙家到的山,那裏麵的山神直接躲了起來!你說可不可笑,就這?還怎麽給他撐腰?!”


    同桌的人哈哈大笑,瘦男人道:“對了,我還聽說仙家們要準備清理那些山神了,就該!哈哈哈……”


    婦人擔憂地瞥了眼女子,在群笑中道:“可那些山神總有存在的道理,如果都沒了……”


    瘦男人笑她:“你這婦人好生可笑,照你這麽說,那蚊子蒼蠅什麽的也有存在的理,下次咬了你,你可也莫要打它。”


    “這哪是一個理?!”婦人怒道,但她長的柔弱,全然沒有什麽震懾力,隻引得人哈哈大笑。


    婦人臉頰泛紅,不知是氣的還是什麽,剛準備說什麽,卻聽人道,“仙家出來了。”


    定睛一看,果然見一群身穿金絲雲袍的人押著一十字架上了刖台。婦人剛站起身,旁邊便掠過一道黑影,連忙拉住:“你這麽著急做什麽?先看看再去。”


    女子急著要走,卻不忍扯壞衣袍,隻能一把抓住婦人拚命往前擠。


    “我知道你急,可在這兒咱們也不能——”


    “我一定要去見他。”女子紅著眼睛,“他騙我,這事沒完,他還不能死。”


    婦人暗歎口氣,這姑娘造了什麽孽,才和這種人攪和不清。


    仙家押著十字架上前,聚到刖台底下的眾人這才看清十字架上的東西,沒忍住紛紛倒吸一口涼氣。有些膽子小的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十字架上釘著一血淋淋的人。


    那人的手腕被釘子死死地和木板釘在一起,釘子都被血浸著起了紅繡。那人被半扒了臉,一半的臉上露出黃色的脂肪和褐色的筋肉,另一半則血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眼睛也被剜了去,兩片癟癟的眼皮緊閉。頭發亂糟糟地沾在臉上。


    全身上下沒一片好地方。整個人就像是一塊被風幹的臘肉,隻是臘肉中摻雜了那些灰白色的骨頭。


    領頭的仙家厭惡地瞥了眼下麵驚恐的百姓,俯身靠近十字架上的人,在他耳邊輕聲道:“最後一次,告訴我你把那東西放在了哪裏?”


    男人一動不動,好似已經死了。


    “我知道你聽得見,既然你已經決定,那我也不會再對他們留手了。”


    說著,仙家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你看這一次,還會不會有人——哦不,有神來救你。”


    見那人依舊沒有反應,仙家意料之中地笑了笑,直起身對台下的百姓拱了拱手,朗聲道:“大家可以看到,梟已經是窮途末路。現在,也是他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要送各位一個大禮。”


    仙家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到每個人的耳中。一聽有禮物,剛被嚇到的百姓又強撐起精神看向刖台。


    女子大汗淋漓地擠到前排,顧不上和婦人是何時走散的,呆呆地望著台上男人的慘狀,鼻頭一酸,眼淚控製不住地洶湧而出。


    “相信大家曾經都看到過那些唿風喚雨的山神。那些所謂的山神其實本來就沒什麽用,平白受了我們那麽多的香火,但有誰見過他們為我們做過什麽嗎?沒有!我們一直因為他們一退再退,他們卻步步緊逼。”


    “請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因為梟,就是他們派出來的!”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像水滴進了熱油鍋,本就因天氣炎熱而躁動的人們,徹底炸了鍋。


    一時間,咒罵、叫囂、不安……各種聲音不絕入耳。


    仙家滿意地笑了,道:“所以,我們也要迴敬一份大禮。”


    說著,仙家伸手,地麵突然浮現出一個巨大的法陣。法陣升到半空,紫紅色的紋路交錯,中間暗紅色的紋路仿佛鮮血繪製似的,格外妖異。


    “此法陣為我苦心鑽研而成。此陣一開,那些山神便會失去他們的能力,變成和我們一樣,一個個普通的人……甚至,可能還不如我們。”


    仙家笑的張揚:“這是一種子母陣。此為母陣,隻要母陣不滅,便可源源不斷地產生子陣,可以為千千萬萬的家庭提供,在以後的每一家,每一戶都可以擁有這個法陣。我們便再也不會受那些山神的欺淩了!”


    【迴去。】


    一道冰涼的聲音傳入女子腦中。女子身形一頓,呆呆地望著前方氣若懸絲的人,眼睛被淚水泡的紅腫。


    【迴去。】


    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地近乎感受不到溫度。


    “我不!!”女子突然崩潰似的大吼,聲音被那些驚喜的嘈雜聲衝散。淚水不斷湧出,她想上前,卻被搶著領陣法的人流擠的東倒西歪。


    “你為什麽騙我?你明明——”


    【記住我們的約定。】


    聲音的主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女人的悲傷,冷的好似沒有人類應有的情感。


    女人有一瞬間想把背上的東西狠狠扔到男人臉上,告訴他她不幹了,可她終究沒有這樣的勇氣。


    空中巨大的法陣閃著毀滅的光芒,其中的能量不容小覷。


    【閉眼。】


    女子條件反射性閉上了雙眼,隨即反應過來,剛想睜開,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能量衝的倒飛出去。


    不止是她。


    刖台旁圍著的百姓瞬間全被衝飛出去,整個刖台底下幾十米內空無一人。


    空氣想被凝固了般,百姓們被力量衝的發懵,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再看那法陣,竟像煙花般在空中炸開,散做點點光芒灑了下來。


    刖台上,仙門也被衝擊到,多名弟子癱在地上,甚至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仙家瞬間明白了什麽,眼看猩紅地盯著十字架上毫無生氣的人,咬牙切齒:“很好,很好……靈魂自爆,真的很好,即使再無來世,你也要保護那些神,很好……”


    他被氣的發抖,咬著牙,強忍住直衝天靈蓋的怒氣。


    女子愣了一下,想哭,卻發現自己哭不出來。


    悲傷到了極致,胸口陣陣發疼,眼前發黑好似馬上就要暈過去。


    女子咬著牙,在倒下的前一瞬,自己晃晃悠悠地撐住了。


    周圍人們終於反應過來,看著天上散做星芒的法陣,又看了看十字架上的男人,瞬間爆發了更為嘈雜的叫喊聲。


    女子就在無比混亂的環境中,卸下背上的東西,像抓住世間最寶貴的東西般把它抱在懷裏。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尾部。


    女子一驚,抓得更加緊了,慌忙看向那隻手。


    那隻手白皙修長,像是上天雕刻出的最美工藝品,因為用力,青筋微微隆起。


    女子迴頭,想看是誰,敢在這大白天裏明搶。


    隻看那隻手孤零零地懸在空中,末端什麽東西都沒有。


    女子一愣,在這大熱天裏,冷汗瞬間遍布全身,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隻手趁機一把拽了過去,東西和手一齊消失在女子麵前。


    女子愣了片刻,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是深夜,在靜瑟的山上,山洞裏燃著“劈啪”作響的木枝,忽明忽滅的火光閃爍著山洞中的內景。


    火堆像是一道分界線,擺在中間,將相對而坐的兩人分開。


    一個滿頭銀絲的男人正低頭打量著手中用黑布條纏著的東西。


    此人身穿白袍,衣擺處染了點點血跡,長發曳地,敞開的領口露出如脂玉般光滑而又結實的皮膚,細膩的像是上天雕刻出最完美的工藝品。


    男人微微低頭,即使被陰影覆蓋,也能看出他的容貌異常美麗,像是那一塵不染的雪山上,所綻放出的雪蓮,清冷驚豔。


    可就在這完美無瑕的麵孔之上,沾染了汙穢的血跡,那抹血色襯得格外妖異。


    即便如此,這張臉依舊是無與倫比的驚豔。


    ……這他娘也太好看了。


    對麵的女人默默想到。


    即便是在現在這般絕境中,看到他的臉還是忍不住地發出驚歎。


    男人盤腿坐著,將布條輕輕解開,露出裏麵的物件——是把刀。


    一柄通體烏黑,有這藍色獸紋的長刀。


    “既然他不在了,那這東西就沒有留在那裏的必要了。”男人聲音清冷,像是昆侖山峰上高聳的冰雪,聽著就一股涼意。


    男人輕輕撫摸著刀刃,抬起了頭。


    女人側過頭,微微捂嘴,每次看到這張臉都忍不住發愣。


    麵如秋月,色若冰雪,眉如墨畫,目若丹曦……


    被這雙璀璨的金眸注視時,仿佛靈魂都被看穿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男人露出略顯嫌棄的表情。


    突然,男人死死扣住自己的心口,猛然嘔出一大口鮮血!


    女人猛地起身,驚懼不定地看著他——她第一次見他如此狼狽。


    “你——”


    “南宮。”男人開口,輕輕擦去嘴角的血跡,將刀遞給她,“帶著它,逃吧。”


    女人緊縮眉頭,目光藏不住的關切:“他們馬上就要來了,你——”


    “我要死了。”男人平靜道,“活不過今晚。”


    “怎麽可能?!”女人緊縮瞳孔,“你不是——”


    “不是。”男人閉了閉眼,金眸中沒有半點感情,“我並不是不老不死的。那個孩子死了,我也會死。”


    說到孩子時,男人眼中竟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嘴角微微揚起,像春天時融化的第一汩細流,清涼溫柔。


    男人低頭擦去刀刃上方才染上的血跡,輕輕起身。他感覺到,要來了。


    女人接過黑刀,看向男人。


    男人身材高挑,如玉樹般挺拔的身軀中仿佛蘊含著巨大的能量,長發曳地卻沒染上半點灰塵,冰冷的瞳孔散發著太陽一般的光輝,像是誤入了人間的神明。


    但就是這樣的人,渾身上下彌漫出一股極度危險的氣息。


    “逃吧。”男人轉頭看向洞口,指尖微動,火焰瞬間熄滅。“別忘了和你說的事。”


    女人沉默頃刻,拿著刀扭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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