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陣憤怒的叱喝聲,一頭白發的傅姆衝了進來,一臉的怒氣。


    驚慌失措的婢女柳葉此刻膽戰心驚,緊緊地跟在她的後麵。


    小主孟贏雀使了個眼色,讓車穩趕緊離開。她自己也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那老婦人的身邊,陪著笑臉,柔聲說道,“傅姆,有什麽事情好好說,別氣壞了身子……”


    接著她衝一臉委屈的柳葉揮揮手,“柳葉,你先出去吧,我和傅姆有事要談。”


    小主畢竟是主,傅姆畢竟是仆。小主三兩句話下來,又給足了傅姆麵子,讓本來怒氣衝衝地傅姆也不好再說什麽。


    傅姆瞥了一眼匆匆離開的車穩,不滿地低聲嘟囔,“跟你說了多少次,男女授受不親。你們躲在這裏嘀咕什麽,還不讓人隨便進來?若是傳了出去,還不知道惹來多少流言蜚語。”


    “傅姆,車穩是我表弟,又不是外人。”


    小主扶著傅姆在地席上坐下,若無其事地說道,“再說了,他畢竟剛升任了馬正的職司,資曆短,曆練也不夠,總是讓人放心不下。唉,他父母也過世多年了,有些事情我總要單獨叮囑他一下。”


    傅姆將信將疑地看著小主,看對方一臉平靜的模樣,不像說謊,也不好再在這件事上尋根究底。


    “馬正司的事情,你還是讓他自己處理為好。有什麽不懂的事情,讓他去請教邑宰大人好了。”傅姆一臉的威嚴,還是小心地告誡小主,“你雖然是家裏的嫡長女,但兩個兄弟已經長大,蒲城邑又有邑宰大人負責。邑城的事情,你還是盡量少攙和為好,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閑話。”


    小主溫順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傅姆這才放下心來,滿意地拍拍小主的手,作勢要站起身來。


    “蒲城邑戰事已近,家主催得緊,這幾天我們就該返迴國都了。小主,我看你最近神色有些憔悴,想來是休息的不好。你先歇著吧,老身先到後麵收拾一下東西,別到時候再丟三落四的。”


    “這些事情,不要著急,到時候吩咐柳葉和樟婆去做就是了。”


    小主微微笑了一下,拉著傅姆的衣袖,沒有讓她起身,目光反而投向了遠處的案幾上。


    望著案幾上麵放在已經攤開的竹簡,小主若有所思。


    傅姆看出小主好像有什麽心事,一臉關切,“怎麽了,小主?“


    小主隨口說道,“倒也沒有什麽大事情,隻是我最近閑極無聊,翻看一些宅子裏存放的簡牘。傅姆,我今天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正想請教傅姆呢。“


    “呃?”傅姆好像也有了興趣,“有什麽有趣的事情,說來聽聽?”


    “那書簡上說,當今周天子的始祖後稷,來曆頗不尋常。他的母親名叫薑嫄,有一次在野外遊玩,意外發現一個巨大的腳印。薑嫄心裏好奇,就把自己的玉足踩在腳印之中,想比較一下那腳印到底有多大。可沒成想到,當她的腳踩上那巨人腳印的一刹那,她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暖流從腳底湧起,刹那間就流遍了全身。更為奇怪的是,他當時感覺腹中有東西微微顫抖,就好像裏麵有一個胎兒一般。薑嫄當時非常害怕,但又無計可施。就這麽懷胎十個月以後,她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棄,又稱為後稷。傅姆,雀兒不明白,這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奇妙的事情?一個女子未曾婚嫁,竟然會懷胎生子?”


    小主一臉好奇,注視著傅姆,目光裏還帶著一絲不解。


    “呃,你說得是原來這件事啊。”傅姆不以為然,“這事情啊,當然是真的。聖人嘛,自然是天賦奇才,應天而生,和尋常人當然有所不同。”


    小主依然將信將疑,看著傅姆不吭聲。


    看小主依然皺著眉頭,傅姆拍拍她的手,緩緩地說道,“古語有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也是說的類似的事情。說是天帝命令一隻玄鳥來到世間,商人的先祖因此誕生,生活在殷商這片廣闊的大地上。”


    “玄鳥?”


    “是啊,玄鳥。據說很早以前,有娀氏有個女兒叫簡狄,有一天在亳都附近的溪水中沐浴遊玩。那時候,恰巧有一隻玄鳥從空中落下,在河岸邊留下一枚鳥卵。鬼使神差,那簡狄把鳥卵放入嘴中,滑落入腹。她十月懷胎以後就剩下一個兒子,名字叫契,就是商人的先祖。”


    “呃,原來是這樣。”


    小主孟贏雀好像終於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看似隨口說道,“雀兒在國都的時候也甚少出門,真是孤陋寡聞了。傅姆,不知道國都之內是否也有這樣的奇女子?等我這次迴到國都以後,一定要去拜訪一下,好好問個究竟才是。”


    “胡說!”傅姆臉色一沉,不高興地看著小主,“你一個世家淑女,怎麽能說出這麽不著邊際的話來?”


    小主一愣,“傅姆,我剛才說錯了什麽不成?”


    “聖人應天而生,這話自然不假。不過,這天下幾百年才出一個聖人,豈能人人都能如此?”


    傅姆一臉的警惕。


    “小主,這次迴到國都,沒有老身陪在你身邊,你可不能隨便出門了。國都內若真有這樣的女子,未婚產子,那豈不是廉鮮寡恥,名譽掃地?你若是和這樣的女人交往,免不了自毀清譽,惹人非議,就連老身都要受到家主的責罰。”


    “傅姆過慮了,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


    小主勉強笑了一笑,站起身來,背對著傅姆,緩步朝堂內上首的案幾走去。


    “傅姆,我這次來蒲城邑之前,我父親有沒有和你提過家巫的事情?”


    她邊走邊說道。


    “家巫?”


    晴天霹靂,傅姆臉上一慌,匆忙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緊緊地跟在小主的身後,語無倫次地說道,“小主,你可不要胡思亂想。這‘長女為巫’的風俗,可是夷俗。我們鍾吾國早已經是華夏之國,尊周禮……”


    說到這裏,傅姆再也說不下去,長歎了一口氣,知道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要發生了。


    所謂的家巫,其實並不是真的是巫覡,既不會未卜先知,也不能救死扶傷。


    家巫和“長女為巫”的風俗有關,和常見的野巫、官巫、私巫,乃至遊巫的概念截然不同。


    有些家庭,或者是母親早亡,或者是弟妹眾多,或者是其他的原因,需要家裏的長女幫助操持家務,照顧年幼的弟妹。年複一年的為家人操勞,她也許因此錯過了適嫁的年齡,最後甚至會終身不嫁,留在家中。


    但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些長女呆在家裏畢竟也不合適,所以才有了家巫的說法。


    就是呆在家中,照顧家祠的長女,實際上並不是名副其實的巫覡。


    家巫曾經為家族做出了巨大犧牲,知恩圖報,她的利益也自然會受到家中人的保護。家巫在家裏可以有自己的私有財產,也可以傳承給給自己的“孩子”。


    當然,她既然未曾出嫁,這孩子自然不會是她親生的。


    同時,家族為了保護財產不外流,血統不混亂,通常會讓她的兄弟過繼一個孩子給她,也算是讓她有生之年有個寄托和依靠。


    長女為巫,的確屬於夷人之俗。不過,在很多的諸侯國,甚至是北方的霸主齊國,此事還是屢有耳聞,並不是什麽離經判道的咄咄怪事。


    小主因為命運多舛,在國都又擔負了“克夫”的惡名,其實早就有了擔任家巫,不再嫁人的念頭。


    隻是,但凡做父母的有一點點關愛之心,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孑然一身,以家巫的身份淒然一生。


    也就是這個原因,傅姆在離開國都以前,蒲大夫就叮囑過她此事。若是小主還是有這個想法,傅姆一定要想法設法,打消她這個念頭。


    隻是,傅姆心裏也清楚,小主已經二十四五歲了,其實早就過了適嫁的年齡。


    若是她堅持一定要做家巫,傅姆也沒有把握會說服她改變主意。


    謝天謝地,在傅姆來到蒲城邑的這段時間裏,小主從沒有和她提過此事,傅姆還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沒成想到,這快要返迴國都了,小主竟然忽然提起此事,怎麽不會讓傅姆慌了手腳。


    這個時候,小主已經迴到了案幾邊,在後麵跪坐下來,手指輕輕地拂過案幾上麵攤開的木簡。


    “傅姆,你剛才沒有聽錯,是家巫。”她臉色平靜,輕輕地說道,“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做蒲家的家巫,照拂蒲城邑的蒲氏宗祠——你就不要多說了,迴去告訴我父親即可。”


    “小主……”


    小主抬起頭,臉上一片堅毅之色,“傅姆,你自己迴去吧,我就不走了。蒲城邑戰事將近,再晚了可能就走不了了。若是蒲城邑這次幸免遇難,我這輩子都會長住在這蒲城邑。若是蒲城邑淪陷,我也會玉石俱焚,不會辱及蒲家的清譽——我心已決,不要再說什麽了。”


    “小主……”


    傅姆目光駭然,臉色已經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了下來。


    “噗騰”一聲,傅姆已經跪在地上,全身一個勁地哆嗦,語無倫次地說道,“小主,你不要任性,不要嚇我,家主他……”


    “迴不去了,傅姆,我已經迴不去了。”


    眼圈一紅,兩滴清淚忽然從小主孟贏雀的眼角滑落。


    “聖人應天而生,但幾百年才會有一個聖人。傅姆,已經三四個月了,迴國都後就瞞不住了——我也不知道腹內胎兒的父親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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