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月娘卻不識得這般朝廷製度,因笑道:“這也不值什麽,就是尚舉人家裏請了趙官家來呢,到底不與咱們娘們兒想幹,雖是他府上擺酒請客,自然是爺們兒在外頭一處,堂客在內堂聽戲,又豈有男女同席之禮?”


    玉樓聞言也是有理,因是堂客的車駕,尚舉人家丁引著,卻往後街上來,從角門兒進去,早見丫丫叉叉的停了幾乘小轎、幾輛香車。


    車把式由家丁引著,停靠了馬匹,家丁複又退出,玉樓見無人,因命後頭跟車的小鸞扶著,跳下車去,接了腳凳,好生扶著月娘下來,命車把式在此處等候,帶了跟車的兩個丫頭玉簫、小鸞,由尚舉人家仆婦引著,往內室而去。


    孟玉樓一路攙扶著月娘,跟那仆婦進去,卻是冷眼旁觀著尚舉人家中格局,雖說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到底清貴些,比不得自己夫主家中,金奴銀婢三茶六飯服侍周全,想來那尚舉人雖然與富貴人家結親,倒也不曾十分依附妻子娘家財力,倒是個有風骨的念書人。


    心中想著,早已來在內宅之中,先聽的簾櫳之內笑道:“剛才還念叨著,可巧就來了……”丫頭打起簾子來,卻是夏千戶家娘子。


    吳月娘與孟玉樓對視一眼,都沒言聲兒,心下卻是暗道:“這尚舉人娘子好大的做派,下帖子請了人來,又不盡地主之誼出來迎迓,隻怕是有心與自家爭競了……”


    麵上卻也是滿麵春風的問好,拉了夏千戶娘子的手互道些久別之情,那夏千戶娘子因瞧了瞧月娘的肚子笑道:“隻怕月份到了,可要恭喜大娘子得了個嫡親的哥兒。”


    月娘聞言笑道:“娘子這話差了,如今六房所出的官哥兒,奴家也是當自己孩兒似的疼,來日有了他兄弟,倒有個一處做伴兒的了。”幾個婦人說說笑笑就進得門來。


    孟玉樓一抬眼,倒是唬了一跳,但見這尚舉人娘子閨房之內,赫然擺放著一張南京金漆描畫拔步床,竟與自己先頭在楊家是與先夫睡的那一張一模一樣,想來也是找了當地最好的匠人精心打造之物。


    當日先夫為討她閨房之好,行商之餘,竟下了百餘兩本錢為她置辦下這一張嬌貴物件兒,隻為夫妻兩個夏日納涼所用,冬景天兒還是上炕安寢。那孟玉樓原是儉省的娘子,心中老大不忍,也感念先夫一片厚愛之情,是以十分愛惜此物,當日再嫁之時,也當做一件貴重嫁妝帶入西門府上,隻可惜正趕上大姐兒發嫁,一時之間籌備不齊嫁妝,就將此物陪了去,如今再見,一時之間心下倒也感慨。


    正在怔怔的瞧著,但見帷幕之內轉出一位婦人,身上衣著華美,頭上堆金戴玉的,內中顯赫之處,自是玉樓割愛的那一根金簪子。細看時,隻是姿色倒也平常,無甚過人之處,漫說比玉樓,就連吳月娘較之也要嬌俏十倍。


    兩個見狀,心中便知這是尚舉人娘子,因見那婦人喬模喬樣上得前來,見了兩人妝束,知道月娘乃為正室,因端端正正道個萬福道:“這是西門大娘子?奴家見禮。”


    月娘見狀慌忙還禮,一麵上前攜了手,兩個起身,又引見道:“這是我家中三姐,聽說大娘子在閨中時常提起她,是以帶了她來逛逛,沾沾書香門第清貴之氣。”


    那尚舉人娘子甫一出來時,早已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有一眼,隻將這孟三姐裏裏外外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如今見月娘引見,麵上倒做些不經意,隻將三姐芙蓉玉麵略見一見,緩緩的做個架勢要道萬福。


    孟玉樓何等聰明之人,心中便知她自持著正室身份,不欲與自己平敘,連忙上前攙扶了笑道:“大娘子有誥命在身,奴家當不起,快請別多禮,請坐下說話兒吧。”


    那尚舉人娘子因麵上有些得色,點了點頭,一時間眾人分賓主落座,丫頭燉上茶來吃了。


    尚舉人娘子因吩咐丫頭道:“你帶了西門府上這兩位小大姐往後頭吃了飯再來。”那丫頭聞言答應著,引著玉簫和小鸞出去。


    那夏千戶娘子因笑道:“往日裏舉人娘子常念叨三姐,怎的如今見了反倒生份起來,沒話了?”那尚舉人娘子笑道:“奴家原本要與三姐論交情,誰知今兒見了她這樣天仙也似的容貌人品,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因說著,倒瞟了那吳月娘兩眼。


    玉樓見狀,心中冷笑道:“這婆娘倒是厲害,雖然俗話說賢妻美妾,你當著大娘子的麵誇偏房生得好,心裏就存了歹意……”因想著,一麵笑道:“舉人娘子將天比地,奴家如何敢當,若是恁的,奴家每日裏服侍我們大姐姐梳頭洗臉,豈不是臊得沒入腳處了……”


    那吳月娘正因尚舉人娘子之言心下不痛快,聽了玉樓這話,雖知她是自謙之言,心下倒也歡喜,一麵笑道:“舉人娘子說你,沒得攀扯上我做什麽,三丫頭忒沒規矩,明兒可不敢帶你出來了。”


    那尚舉人娘子見孟玉樓舉止大方言語得體,自己機鋒上原沒討得了便宜,就訕訕的沒了言語,月娘見席間沒話兒,隻得搭訕著笑道:


    “三姐剛過門兒時,可是帶了一張這樣的金漆描畫拔步床不是?可惜還沒捂熱乎呢,就給你那沒算計的爺討了去,陪了大姐兒,不想倒是在舉人娘子閨中見著了。”


    那尚舉人娘子聽見誇她房裏的物件兒,方來了精神,因笑道:“這不值什麽,原是我娘家陪了來的,當日議親是,不瞞各位姐姐,奴家在家長到雙十年華,前來說媒的婆子也是踏破了門檻的,隻是奴家父親雖是皇商,卻好個清貴,自幼教奴家念女學,也曾學些《列女傳》、《賢媛集》在腹內,因此上非要招贅一位風流文雅的佳婿,方才趁了他老人家的心,這樣揀選多年,也就誤了奴家青春。


    適逢我夫家前來提親,雖是續弦,難得的是個清貴書香門第,我父親因看準了這一項,旁的都不理論,竟是倒賠妝奩將我下嫁,隻因外子不喜奢華,家中珍玩金玉之物一概不收,我母親卻是疼我,因說既然身外之物帶不去,好歹將這自小兒睡的鋪蓋帶了去罷,好說歹說,才容奴家將這破爛玩意兒帶了來。”


    孟玉樓聽著,心中暗道這尚舉人娘子隻怕是不知何處打聽了,當日自己再嫁,陪了一張拔步床的,因不知何處淘換來這樣一張金貴物件兒,難得竟與自家那一張一模一樣,隻是她這話卻有破綻,當日先夫自南京帶迴來時曾經說起,這樣雕花款式,描金紋樣兒,都是當日最時新的,這婆娘卻說此物自小兒用著,豈不是打嘴?


    想到此處因不著邊際向著月娘笑道:“這件金貴東西竟與當日奴家房裏的那一張一般無二,隻是當日先夫倒哄我,說這物件兒是南京城內最時新的款式,如今聽見舉人娘子這一番掌故,方知當日竟是花言巧語哄騙於我的……”


    那吳月娘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怕尚舉人娘子麵上掛不住,連忙強忍住笑意道:“三姐這話不假,男人家多半都是花言巧語哄人而已,咱們吃了爺的暗虧還少怎的,若不是今兒來對了地方,隻怕三姐一生要受他瞞騙呢。”


    那尚舉人娘子聽了兩個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打趣兒著,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又不好發作起來,隻得隱忍了,低頭不言語。


    一旁夏千戶娘子也看出些端倪,夾在一旁倒有些難做人的,因搭訕著笑道:“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兒,說的這樣熱鬧,這東西若不是在舉人娘子家中見了,我也不信有這樣華貴物件兒,可見你們兩家都是有福之人,不像我們家那位爺,當日武舉出身,窮秀才一個,如今指著朝廷這點子微薄俸祿過日子,這樣金貴的東西,是想也不敢想的了。”


    月娘聞言謙遜道:“千戶娘子哪裏話,如今若不是你們千戶大人與外子同僚,咱們兩家也未必有緣分結成了兒女親家,待兩家孩兒長成完婚,可不就是一家人了?當日原有個喬大戶家也來提親,我夫主因說,他家雖然富貴,到底不是官宦出身,比不得千戶家中,拿朝廷俸祿,是戴大帽的官爺,與我們府上才是門當戶對的,所以推了喬大戶家,與貴府上訂了親的。”


    兩個說的熱絡,一旁尚舉人娘子麵上卻是紅一陣白一陣的,也不知這西門大娘子是借古諷今還是怎的,倒像是說自己嫁入尚舉人家裏也是高攀,自家雖然富貴,門第卻不高貴似的,隻是初次見麵,又不好與她惱了,隻得暗氣暗憋,倒叫一旁冷眼旁觀的孟玉樓瞧了去,待要笑時又不好笑的,隻得假作嗑著瓜子兒,勉強隱忍了。


    作者有話要說:8.30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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