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金蓮主仆兩個,夤夜之間手持了孤燈,往後麵迴廊之處勾當,那春梅姐雖然是個丫頭,小時候卻是嬌慣,略長了幾歲年紀,賣在西門慶府上,也是正經人家兒,從來不肯對奴婢朝打夕罵的,又因為生得好,被西門慶指在大娘子身邊服侍,那上房屋中的丫頭,原比一般粗使的嬌貴些,往後大了,又服侍了潘金蓮,給西門慶收房聽用,是通房大丫頭,眼裏越發沒有旁人,粗笨活計一概不動。


    如今雖然來在迴廊之處,卻支吾著不願意下去。那潘金蓮見狀啐了一聲道:“壞透了的小蹄子!你出的主意,你不下去踅摸,倒叫老娘做著醃臢事。”


    說了幾次,春梅皆不動,那潘金蓮原是小門小戶出身的孩子,自小兒胡打海摔慣了的,雖然如今端著奶奶的款兒,但見使喚不動春梅,自己日後又要儀仗她的計策擺布那孟玉樓,也隻得忍氣吞聲脫了木屐子,隻穿一雙大紅的繡鞋跳進雪裏,蹲下身子摸索那金簪。


    也是合該玉樓命中有此劫數,摸了這半日,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到底叫那潘金蓮摸在手中,因嬌笑起來,衝著春梅姐晃了晃手上的金簪子笑道:“怎麽樣?看那銀婦如今怎麽開交,憑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腳水!”


    春梅見她言語粗俗,連忙伸手擺了擺,示意她悄聲些,一麵扯了金蓮一對雕花玉腕,將她扶上了欄杆。主仆兩個打點已畢,教春梅將那簪子貼身藏了,兩人挽著手迤邐著迴在院中,落了鎖,連忙進得房內細看。


    果見那金簪子燈火底下熠熠生輝,打磨的活計就不是外頭買的,一看就是宮製。因翻過來在簪杆之處細看,尚有一行小字:“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那潘金蓮見了這一行小字卻是好奇,因對春梅道:“聽說這簪子是宮裏流落出來的玩意兒,怎麽倒刻了那銀婦的名字在上頭?”


    春梅聞言搖了搖頭道:“這誰說得準啊,莫不是自從到了她手裏,自己找了手工匠人打造上去的也未可知。”金蓮點點頭道:“也未可知,念著倒好聽,可不是個外頭正經裏邊兒浪的銀婦麽?連個簪子都恁般喬張致的。”


    因問了春梅道:“如今既然得了此物,你且說說咱們如何擺布那銀婦呢。”春梅聞言笑道:“她要怎麽擺布咱們,咱們就怎樣待她,依我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奶奶很不必顧念著昔日姐妹情份,這就出手才是時機。”


    潘金蓮聞言,秀眉微蹙,不置可否,忽覺腳下寒浸浸的,低頭細看時,原是方才踩在雪裏時,將那一雙大紅的繡鞋踩濕了,因也不忙著言語,倒往炕沿兒上坐了,低頭擺弄那繡鞋,但見是個百子鬧春的鞋盼兒,因笑道:“是了,這雙繡鞋還是你三娘給我做的,因說我總愁著沒有身孕,繡上這個圖樣兒倒是好個彩頭,誰知竟有今日……”


    那龐春梅聽主子這樣說,心下倒也感歎,隻因她們主仆親近,平日裏也常聽見這府上關於潘金蓮的一些風言風語,無非說她將毒藥擺布死了自家親漢子,機關算盡嫁到西門府上的,又見她平日裏打罵秋菊從不手軟,心中還道她是個麵冷心冷,心狠意狠的婦人,如今見她這樣低眉弄鞋盼兒的神情,心中好似舍不得那孟三姐似的,不由心下頗多感慨,當下也不說話。


    潘金蓮弄了一會兒那鞋盼兒,因脫了繡鞋,卻往那火盆兒裏一擲,倒把春梅唬了一跳,再要去搶時,早已經燒成了灰燼,因搖了搖頭道:“怪可惜的!”


    那潘金蓮冷笑道:“前番她襄助那吳家的銀婦時,我心裏就暗暗起誓,此番顧念在她曾經看顧憐惜我的份兒上,暫且不與她惱了,如今卻是幾次三番作踐我,我潘五姐也不是好欺負的,此番燒了那銀婦的東西,就要與她做個決斷。”


    因說著,招手□□梅過來炕沿兒上坐了,一麵挨著她低眉耳語道:“你將這簪子想法子送到琴童兒手上,教他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對老爺說去。囑咐他別怕,若是那銀婦抗辯,就和她對質無妨,倒是咱們在旁定然幫襯。”


    那春梅姐聽了此番言語,渾身激靈靈打個冷顫,心中暗道這潘金蓮果然毒計,倒比自己還要不留情麵的,因點頭答應著,複又穿戴了昭君套,往前頭書房裏尋那琴童兒。


    可巧此番夜深人靜,書房裏再沒別人,前頭那幾個小廝都是家生子兒,有些體麵的,晚間都往下房裏睡去了,隻有琴童兒一個是孟玉樓帶來的陪嫁,原先因為年小,暫且住在玉樓院中一個小抱廈內。


    如今因與潘五姐的事情鬧出來,玉樓嫌他醃臢,不肯收留,就跟西門慶說了,隻說琴童兒如今大了,留他在身邊走動不方便,叫西門慶攆他前頭睡去,因一時沒有空著的下房,隻得暫且安頓在書房裏。


    那琴童兒自從失寵於主子,每日裏隻在書房之內自怨自艾,若是白日前頭熙熙攘攘的時節還好過些,到了晚間淒淒涼涼的一個人睡著,又禁不住想起往日裏與那花容月貌的潘五兒偷期密約諸般溫存來,隻得對著月影兒長籲短歎的消磨時光。


    此番正在月下閑坐,但見門欞之處閃進一個人影來,倒把琴童兒唬了一跳,細看時,卻是春梅模樣,這小廝自從事情敗露,每日裏驚弓之鳥一般,如今見了春梅急急的走了來,還道是有了什麽消息,唬得上前一把扯住了道:“我的姐姐兒,莫不是老爺已經知道了,這會子要來拿我的麽?”


    春梅見他這樣膽小,因啐了一聲道:“老爺要拿你,還能叫我一個婦道前來,真是胭脂油蒙了心的,怎的我們五娘就看上你這麽個窩囊廢!”


    說的那琴童兒臉上一紅,因嘻嘻笑道:“五娘說我生得清秀靦腆,有女兒之風,方才叫我在房裏聽用的。”


    那春梅姐聽聞此言,也是滿麵紅暈,因掩口嬌笑,心中暗道:“我們奶奶果然是個殺伐決斷的性格兒,就算是要找心愛的,卻也喜歡這樣溫柔軟款的小郎兒。”


    兩個說笑了幾句,那龐春梅方自懷裏取出那孟玉樓的金簪子來,遞在琴童兒手上笑道:“如今聽三奶奶房裏的丫頭說,奶奶因為你們的事氣得要不得,這幾日偏生爺又宿在我們房裏,那銀婦聽了,背人的地方常說,要將你們的醜事說出去,叫老爺治死你和五奶奶兩個呢!”


    那琴童兒還未滿誌學之年,原本就生得溫柔靦腆,膽子最小,聽聞此言唬得魂飛天外,因仗著內間沒人,撲通一聲跪在春梅裙下,一伸手就抱住春梅的裙擺哭道:“求姐姐開恩超生吧,如今你隻這樣消息說與我知道,想必心中有了對策了,不然就別來告訴我,何必拿這軟刀子殺人,爺還沒處置,隻怕小的就要活活給唬死了呢!”


    那春梅見他不濟事,心下十分瞧不上,因金蓮一掙,將那小廝踢在一旁,啐了一聲道:“快別鬧,這樣子像什麽話,如今她既然要擺布死你們,倒不如咱們先下手為強,將那銀婦治死!”


    那琴童兒聞言唬得麵如土色體似篩糠道:“姐姐說的輕巧,我如今還未成人,身單力薄的怎好做那殺傷人命的勾當,況且那三娘如今正得寵,爺十日有八日都是宿在她房裏的,哪有空子,難道教我連爺也一並殺了不成?”


    春梅聞言罵道:“賊囚根子!誰叫你真的殺她來?”因說著,指了指那手上的金簪子道:“這是那孟三兒平日裏常戴的東西,如今你拿了此物,往老爺跟前兒哭著迴稟,就說那孟三姐不安於室,趁老爺不在府上時,喚你進房,要調戲你。


    你因畏懼家法,執意不從,那孟三姐見此番不曾得手,因將她頭上金簪子與了你,做定情信物,又將你的小玉佩扯了去交換,再要慢慢的以柔情感化,如今你怕事情敗露牽連自己無辜受害,因趕著跟老爺說了,將自己摘了出去。”


    那琴童兒聽聞此言道:“我的姐姐兒,誰養的你這般乖,當真是個女諸葛,雌伯溫……”說的那龐春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因又囑咐道:“咱們幾個的性命可全在你這小奴才手上,此番也是給你自個兒謀個生路,千萬別怕,說出來隻怕非但無過,反而有功呢。”


    是夜兩個商議定了,那春梅姐方抽身迴去,對金蓮詳細說了,如今那琴童兒聽見孟三兒要告狀,雖然心中十分畏懼,怎奈此番失了活路,卻也是山窮水盡的勾當,隻得鋌而走險,先在西門慶麵前告上一狀。


    那潘金蓮聽了春梅布置,心中覺得妥當,因綢繆著此事,定要諸位姬妾在場的時候鬧出來,到時那西門慶雖然顧念舊情,必然臉上下不來,就要狠狠整治孟玉樓,方能找補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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