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孟玉樓原是正經念過私塾,知書識禮的閨秀,聽了這幾句偈子,因心中暗道:“此詩原是劉夢得傳世之作《詠牡丹》,如今道爺吟詠之意,隻怕是說奴家竟是西門宅內摘開這魚頭的應夢之女,隻是不知道那畫卷之上的金瓶作何解釋,梅花又屬何意,看來日後還要留心在宅內訪查訪查才是。”


    正在蹙眉尋思之際,忽聽得青空之外一聲霹靂巨響,唬得那孟玉樓花容失色,身子一掙,卻是南柯一夢正在悠悠轉醒。但見自己和衣而睡在那潘五姐的炕沿兒之上,迴身一瞧,金蓮兀自好睡,雙足之上還穿著自己方才做的那一雙大紅的繡鞋,孤燈寂寂,竹影搖搖,方才一切好似夢中所見一般。


    玉樓驚魂甫定,起身意欲尋了道袍,誰知房內遍尋不著,心中不由疑惑道:“莫非那老道當真是個駕著筋鬥雲翻過來的?在夢境之中點化於我,卻又能憑空掣去道袍,一會兒天大亮時,倒要想個法子往前麵打聽清楚,到底那兩個道士走了不曾……”


    因見窗外早已平明時分,再過不到一個時辰還要往上房屋裏請安去,因丟下金蓮兀自沉睡,自家伸手按了按睡得散漫的雲鬢,打點了帶來的針黹女紅等物,趁著清晨沒人,依舊從角門之處迴在自家院中。


    但見小鸞已經起來梳洗已畢,正往柴房之處催水,見她來了因笑道:“奶奶好睡,昨兒我見天色晚了,往五娘房內尋你,不想遇見春梅姐姐起夜,帶了我往正房看去,但見你和五奶奶睡得正香,就不曾喚醒了奶奶的,如今好些麽?隻怕合衣睡著倒有些不便宜的。”


    玉樓一夜入夢,原有些倦意不耐煩的,因搖了搖頭道:“一夜不曾好睡,隻是天也快大亮了,再睡就誤了請安的時辰,隻怕大奶奶心裏不好受,如今爺在瓶姐房裏歇了,夫妻兩個自然睡到日上三竿的,你五奶奶不用說了,平日裏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未必肯出來會一會,若是我和二姐姐再不去,教她臉麵上如何過得去呢。”


    那小鸞聞言將小嘴兒一撇道:“奶奶也太肯服軟兒了,如今大奶奶是佛爺,恁般靦腆的,闔家上下別說是幾房正主兒奶奶們,稍微得了臉的丫頭都敢得罪她,偏生咱們每日裏晨昏定省侍奉萱堂一般的供著,知道的說咱們知書達理,不知道的還當咱們沒本事拴住爺在房裏,隻得討大奶奶的好兒。”


    孟玉樓不等她說完連忙嗔道:“少混說,旁人好不好與咱們什麽相幹,隻要做得了分內之事,還怕沒有福報麽?主子們的事情又豈是你一個做丫頭的可以議論,當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還不快些去催水,我等著梳洗呢,別到了茶房裏隻顧著跟小廝兒們扯閑篇兒,仔細我迴了大奶奶打你!”


    說的小鸞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兒跑了。那孟玉樓打發了丫頭,一麵迴在繡房之內往炕沿兒上靠著熏籠坐下,心中尋思那夢中所見,一時之間沒甚麽頭緒的。


    一時間小鸞從茶房迴來,將熱水往房內金盆之中調勻了,撒了前麵園子裏摘的玫瑰花瓣兒,伸手試了試水溫,一麵笑道:“奶奶來淨麵罷。”


    玉樓聞言方才迴過神兒來,答應著伸手解了外罩的珍珠衫子,來在金盆架子邊上淨麵,整頓完畢小鸞連忙遞上羅帕抹幹淨了,一麵來在妝鏡台前梳妝。


    那孟玉樓因為昨夜夢境之事,心中諸多疑惑,隻由著小鸞擺布,那小鸞連問了幾聲“奶奶今兒梳什麽頭?”她也隻當聽不見一般,急得那丫頭道:


    “我的奶奶,什麽事想得這般縈心,我告訴奶奶一個巧宗兒罷,方才去前頭催水的時候,聽見書房裏服侍的琴童兒說,昨兒晚上夤夜時分,書房之中仙樂飄飄的好不唬人,他們琴棋書畫四個童兒原本睡得死死的,誰知竟像約好了一般都驚醒過來。”


    孟玉樓聽聞此言倏忽迴神道:“莫不是昨兒老爺留下的那個吳神仙吳道爺?”


    小鸞聞言點點頭道:“可不就是那老道,好不唬人的,聽說穿了明晃晃的龍袍,坐騎就是一尊麒麟,端的頭上長角腹下生鱗,就跟說書先生批講的一個樣兒,身邊還提攜了一個小道童兒,那童兒打扮又與白日裏不同,端的是個觀音娘娘座下善財童子的模樣兒呢。”


    孟玉樓聽聞這段公案,心中尋思“那老道既然穿著龍袍,必是那呂祖純陽化身無疑了,記得當日私塾之中曾聽先生說過,呂洞賓當年要赴那蟠桃之約,怎奈肉身修行未成難以生天,因修得了真靈離體之術,隻有精魂一點前去赴宴,卻將那一幅讀書人的皮囊遺落在凡間。


    誰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呂洞賓初學仙道不懂規矩,赴宴迴來人間早已滄海桑田,卻是哪裏尋得自家的皮囊?可巧他一點精魂遊走之際,忽然聽聞當今天子唐王李世民駕崩,因趁著時辰正對,奪舍重生在皇宮內院之中,複又做了幾年皇帝,方才修成正果,舍了那人世之間的皮囊。


    是以傳世化作之中,凡事描繪呂祖純陽畫影圖形的,也有做念書人打扮的,也有蟒袍玉帶的帝王裝束的,如今那老道以此寶相現世,自然就是呂洞賓幻化無疑了。”


    那孟玉樓想到此處暗暗點頭,一麵吩咐小鸞隻略略梳上一個麻姑髻,也不帶花冠兒,將一枚金簪斜插在發髻之上,重新勻了臉,擦上一點子香浸胭脂,起身就要往上房屋內請安去。


    那小鸞在後頭忙道:“奶奶,如今你這樣素淨妝束去了,隻怕不顯眼呢,你瞧瞧這府裏頭,從大奶奶算起,誰不是每日裏打扮的花枝招展粉妝玉琢的,咱們生得又不比別人次一些,為什麽總要這樣冷冷清清的打扮,奴婢冷眼旁觀著,若是卸了殘妝,這府裏五房奶奶,底下被老爺收用過的大丫頭姐姐們不算,連上我們這幾個小的,誰也沒有奶奶的模樣兒周正,怎的就不能妝扮起來給人瞧呢?”


    一席話倒把個孟玉樓慪笑了道:“一大清早就聽你這小蹄子在這裏嘰嘰喳喳的,生得好又怎麽樣,漢子不來,我打扮的花枝招展給誰看?如今你大奶奶有了孕,心裏正不自在呢,你倒叫我硬著頭皮攀高枝兒去?”


    說的小鸞嘟起唇瓣沒了言語,一麵支支吾吾道:“就算衣裳妝麵不換,好歹換一雙步步生蓮的高低大紅繡鞋穿穿,如今賴床的賴床,賭氣的賭氣,統共就奶奶姐妹三個,太素淨了隻怕不好。”


    孟玉樓聞言無法,隻得叫小鸞取了自己從前夫家中帶來的那一雙高低繡鞋穿了,一麵口中抱怨道:“巴巴的倒穿這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什麽趣兒。”那小鸞聞言笑道:“就是上次往院子裏逛去,奶奶穿了高低繡鞋,老爺從後頭瞧見了,還誇奶奶身段兒好,臨花照水弱柳扶風的,一連在咱們房裏歇了三夜,奶奶忘了?”


    那孟玉樓不等她說完早就羞紅了臉,啐了一聲道:“正經事吩咐你幾遍也記不得,總想著這些不端不正的閑事兒。”說的小鸞委屈道:


    “奶奶是正頭主子,自然想起什麽要什麽,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裏知道下頭的買賣行市,底下小廚房裏聽說老爺在哪位奶奶房裏歇了,第二天大清早不等房裏人催去,早就巴巴的將早飯送來,茶房裏燒得了熱水,自然也是緊著咱們使,主子若是得了臉,我們做奴才的臉上也跟著光彩不是?”


    孟玉樓聽聞此言,心下倒也感歎,因放低了聲音道:“看你這小蹄子委屈的,不過說了你一句半句,你自小跟在我身邊長大,這些年動過你一個指頭不成?還這般喬張致,做著委屈樣兒給誰看?如今時辰不早了,我可是依了你穿了這一雙勞什子,少不得勞動姐姐攙扶著我往上房屋裏請安去。”


    說的那小鸞雲破月來,花容重綻,喜滋滋攙扶著三姐的玉體往前頭去了。


    孟玉樓因近日裏府內連娶了兩房姬妾,西門慶雖然對她恩情不減,難免兼顧雨露均沾,不似往日隻在她房裏盤桓,是以也有些日子不曾穿這高低繡鞋了,今兒一上路,忽覺玉足底下磕磕絆絆的,饒是那小鸞仔細攙扶著,卻也走得嬌嬌怯怯步步生蓮,遠遠瞧去,柳腰扭得煞是好看。


    主仆兩個正走在,遠遠的就聽見後麵有人嬌笑道:“這是誰家祖墳裏的狐狸成了精,青天白日的就扭成這樣兒,莫不是來我們府裏偷漢子的。”


    玉樓兩個迴頭一瞧,原是那潘氏金蓮笑吟吟搖搖晃晃的走了來,一麵將手中錦帕掩在唇邊,嘰嘰咯咯隻管嬌笑個不住。玉樓見她出言奚落自己,因笑罵道:“我把你個沒臉的小蹄子,人家幾次不理論,倒越發上來了。如今來的正好,咱們找大姐姐評評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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