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吧。”


    碧柯審視著桑念:


    “瞧,你臉色都白了。”


    桑念微不可察地打著哆嗦:


    “你,為什麽……你本應該守護祝餘族人……”


    “需要我守護的族人已經死了。”


    碧柯眉間輕嘲:


    “薇薇作為最後一個祝餘族,她卻愛上了人族……不,她已經不算祝餘族了,不值得我再去守護。”


    桑念難以置信:


    “她是你親手帶大的。”


    “正是因為她是我帶大的。”碧柯目光冰冷,“她才更不該背叛我,背叛祝餘。”


    桑念:“……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碧柯坐直身子,對她笑道,“我怎麽可能不瘋。”


    桑念無話可說。


    碧柯歎息:


    “我原本想善待謝沉舟,可他和他母親一樣,將你這個人族視若珍寶,以命相護。”


    “似乎,這個世上,隻剩我還記得祝餘的血和恨。”


    她喃喃:


    “可我隻是想複活我的家人和族人,我隻是想要迴到小華山,迴到我的家。”


    “我有什麽錯呢?”


    桑念默了許久:


    “你的確沒錯,可你為達目的害了這麽多無辜的人……”


    不等她說完,碧柯冷笑著打斷:


    “害了別人又怎樣?為了報仇,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什麽都可以犧牲,包括我自己。”


    桑念揉揉額角:


    “你太偏執了。”


    碧柯不以為然:


    “或許吧。”


    桑念不想再和她說下去,起身想要離開。


    地上,碧柯忽然道:


    “我給過暮雲薇機會的。”


    桑念腳步一頓。


    “當年暮雲薇與萬仙盟盟主一戰,生死不明,我尋不到她的蹤跡。”


    碧柯道:


    “機緣巧合下,我發現鏡弦知道她的下落,可她不肯對我透露。”


    桑念霍然迴頭:


    “所以,你殺了她?”


    “不,我讓言淵去問她了。”


    碧柯臉上帶了一點俏皮的笑意:


    “用了一點小手段,他不得不找到暮雲薇。”


    “按我原本的計劃,我將他的藥換成了蜉蝣夢,這樣,鏡弦會被滅口,暮雲薇的消息也會被封鎖。”


    “可我沒想到,鏡弦寧死也不說。”


    碧柯讚道:


    “她對暮雲薇,的確一片真心,可稱摯友。”


    桑念攥緊雙手:


    “你從前對我說,鏡弦不是你殺的。”


    碧柯直視她雙眼,挑眉:


    “毒藥可是言淵喂她吃下去的。”


    桑念臉色鐵青:“無恥。”


    碧柯聳聳肩,繼續說道:


    “鏡弦這條線斷後,我靠自己尋遍整片大陸,終於,幾年後,我在海邊一個小村落找到了暮雲薇。”


    “可那時,她記憶全失,已成婚生子。”


    說到這裏,碧柯臉上輕鬆的笑意漸漸消失,直到麵無表情:


    “她竟然同一個人族成了婚,還生下了一個摻雜著人族血脈的孩子。”


    “這像話嗎?”


    桑念咬緊牙:


    “可她那時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知道,所以我沒責怪她,我讓她想起來了。”


    碧柯搖搖晃晃站起來,眸光陰鷙:


    “可你知道她對我說了什麽嗎?”


    桑念預料到什麽,一顆心沉入穀底。


    “她對我說——放下吧。”


    碧柯一字一頓道:


    “她說她累了,她還說,很多人族其實沒有我們想的那樣壞,從今以後,她要和家人過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再過從前那樣的日子。”


    她胸口急促起伏,眼眶通紅:


    “家人?如果那個人族是她的家人,那小華山上死去的五十萬祝餘族又算什麽?”


    那時的她,在院子裏站了一夜,希冀著暮雲薇能迴心轉意。


    然而,對方始終閉門不見。


    她便明白了,這件事,再無轉圜餘地。


    “所以,她不值得我守護了。”


    碧柯重又笑起來:


    “我生來不能對祝餘族動手,隻好‘無意中’和言淵泄露了她的下落。”


    “果然,沒過多久,她與那個人族都死了,隻可惜,逃走了一個謝沉舟。”


    “一個玷汙了祝餘血脈的——孽種。”


    仿佛被潑了一桶冷水,桑念遍體生寒。


    “是你害得謝沉舟家破人亡。”她嗓音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你毀了他。”


    “嗬,家破人亡?”碧柯一步步逼近她,拔高聲音,“那我的家呢?我的親人呢?他們又在哪裏?!”


    她指向外麵,臉上兩道淚痕微微反映著冰冷天光:


    “界河之外的那些人族,他們所擁有的每一寸歡愉圓滿,都建立在我家人的血與恨之上。”


    “根本不是這樣的。”


    桑念盯著她,語氣堅定:


    “我早就說過了,犯錯的是舊仙盟,普通人連知情權都沒有,你報仇可以,但不該對無辜的人下手。”


    碧柯扯扯嘴角:


    “隻要是人族,都該死。”


    桑念深吸一口氣:


    “這就是你與暮雲薇的不同之處,也是她為什麽要離開你的原因。”


    碧柯沉默一會兒,倏地抬手摸摸她的腦袋,桑念條件反射地推開她,繃緊了身體。


    “放心,我怎麽舍得傷你。”碧柯溫柔一笑,“念念,我真的很喜歡你。”


    “你或許不知道,比起沉舟,你更像一名祝餘族。”


    桑念沒有再迴她,轉身離開。


    即將走出殿門時,身後,傳來碧柯極輕極淡的嗓音,似是有些迷茫。


    “若連仇恨也沒有了,我又該……靠什麽活下去呢?”


    “……”


    一點血腥味隨風拂過桑念鼻端。


    猩紅一路蔓延到腳底,她微微側了臉,到底忍住了沒迴頭。


    風聲裏,依稀飄來一句——


    “謝謝你……對不起。”


    殿門合上。


    桑念睇著裙擺不知何時染上的血跡出神。


    青鬼看了眼安靜的宮殿,語氣沒什麽起伏:


    “她死了。”


    桑念迴過神,“嗯”了一聲,抬手撫了撫發間。


    ——那隻海棠花簪子已消失不見。


    她對青鬼道:“你是故意的。”


    語氣篤定,沒有半分質問的意思,似乎隻是在陳述事實。


    青鬼垂眼看著她衣上的血:


    “謝沉舟不準她死,除了你,沒人能給她一個痛快。”


    桑念有些累,連肩膀也耷拉下去:


    “為什麽要幫她?”


    青鬼道:“我是她從死人堆裏撿迴來的,她,算我半個師尊。”


    桑念道:“隻是如此,再無其他?”


    青鬼頓了頓,緩緩道:


    “再無其他。”


    桑念點點頭,神色恍惚地走了。


    青鬼道:“這次利用了你,算我欠你的。”


    她背對著他揮了揮手,什麽也沒說。


    青鬼站了一會兒,轉身打開殿門。


    血泊中,女子安靜闔眼,已沒了氣息。


    那支玉簪被她小心擦幹淨,用白色手帕墊著,遠遠地放在桌上。


    似乎唯恐沾上她的血。


    “……臨死前倒生出了幾分良心。”


    青鬼搖搖頭,收好簪子,彎腰抱起那具屍身。


    其他守衛麵麵相覷,半是驚恐半是無措:


    “青鬼大人,你要帶她去哪兒?魔尊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怪罪的!”


    青鬼頭也不迴:


    “我帶她去安葬,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


    沒人再敢攔他。


    他走了一會兒,無端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時的他不過幾歲,家中被人尋仇,連他也沒放過。


    他躺在死人堆裏,奄奄一息,始終不肯閉眼。


    月色裏,有人攜著滿身酒香路過,對一地死屍視而不見。


    他抓住了那個人的裙擺。


    “求你……救救我。”


    那人停下腳步,低頭對上他雙眸,她挑了眉梢。


    “我憑什麽要救你?”


    “我願意把我的所有……都獻給你。”


    “有趣,你叫什麽名字?”


    “……江染青。”


    “江染青已經死了。”


    她隨手拎起他,單手抱在懷裏,懶洋洋道:


    “從此以後,你叫青鬼。”


    “……”


    懷中屍身冰涼,青鬼用力閉了閉眼。


    “我不欠你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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