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拉著薛蓮一路小跑,跑到一家農舍才停下,叉著腰喘著氣,臉上泛紅,中氣十足的衝著院子裏喊,“爺爺~~~”


    “哎~~~~”,院子裏傳來一個同樣中氣十足卻悠長的聲音。


    小姑娘拉著薛蓮的手輕輕搖了搖,“姐姐,我爺爺是村長,我讓他給你們找個好點的屋子住。”


    薛蓮眼神溫柔的望著她,跟著她走進了籬笆圍成的院子裏。


    方方正正不大的被籬笆圈出來的園地,左邊是一塊綠色的菜地,分散四周的雞扒著地上的黃土,桐黃色陳舊的木門被打開,一個藍灰色棉衣的老頭端著一個葫蘆瓢走出來,瓢裏黃澄澄的玉米粒,他扶著門框走出來,臉上是如暖陽般的笑,小姑娘看見老者鬆開拉著薛蓮的手,快步撲進了他懷裏,老者舉起手裏的葫蘆瓢,臉上的笑意又加深,“喲,小木木迴來了。”


    小姑娘鬆開抱著腰的雙手,拉著他空出來的手使勁的搖,“爺爺,這個姐姐她們離鄉背井,今天想在村裏歇息,你想想辦法嘛。”


    老者身形也隨著小木的搖晃而晃動,雪白的胡子都不停的飄著,“好好好,都聽我們小木木的。”


    小姑娘得了他的許諾,高興的鬆開手,轉頭去看薛蓮,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裏透露幾分好奇,“姐姐,爺爺答應了,你放心吧,先進我家坐一下吧,給我講講外麵的事吧。”


    老者也走上前,“姑娘進去坐吧,小木很喜歡聽外麵的故事。”


    薛蓮笑著點頭,小木喜笑顏開的拉著薛蓮走進屋裏。


    小姑娘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姐姐,你在這裏等我。”她神秘的跑進臥房裏,沒多一會手裏捧著個罐子跑進屋後去了,薛蓮正奇怪呢,卻還是耐心的坐在原地沒動,她一直望著那塊藍色的簾布後麵的後院,直到看見小木的一雙腳出現。她邁著小步,走得很慢,藍色簾布遮住她的上半身,她低頭頂開擋在麵前的布簾,薛蓮看見她端著一個冒著白色熱氣的青藍色茶杯,小心翼翼的往前走,抿著唇,一臉緊張。


    走到薛蓮身邊,她把茶杯放在薛蓮手邊,才舒了一口大氣,又笑了起來,“姐姐你嚐嚐這個茶。”


    薛蓮看她那麽眼巴巴的望著自己,她端起茶杯,白色的熱氣順著杯沿飄出來,輕輕吹開漂浮在澄綠茶水,她聞到一股茶香帶著一點陳舊的黴味,茶水裏深青綠的茶葉在沉浮,她飲下茶水,一邊小木迫不及待,“怎麽樣怎麽樣,好喝嗎?”


    薛蓮嘴角微翹,“這是獨山霧裏的染青吧。”


    “哇,姐姐,你這都知道啊。”小木眼睛裏閃亮著崇敬的目光,“我請過好多人喝過茶,可是他們都嚐不出,隻會一個勁的說好好好。”


    聽小木這麽說,她已經能想象出那些人喝下茶不知如何開口的窘迫樣子,“這染青茶樹可在十五年前就絕跡了,自然常人不知。”


    “咦,那姐姐你怎麽知道?”


    薛蓮放下茶杯,腦海裏卻浮現出那個的身影,幽靜淡雅的竹屋裏,他身上永遠沾染著茶香味,手裏提著紫砂茶壺,斟好茶水,青色長袖裏露出半截手腕,他淺笑著伸手,“剛烹好的染青,嚐一嚐。”


    “因為我認識一個癡迷茶道的人,他尤愛染青。”


    這茶名叫染青,是因為這染青茶樹生長在獨山雲霧之中,染青茶樹很特別,初時樹葉銀白,每生長一年,樹葉便會由白變青,仿若在那雲霧之中染上青色,而最上等的染青茶葉是取茶樹梢生長的芽葉,半銀半青,次一等是嫩葉,青綠色,最末等的是深綠的茶葉。


    “染青....這名字可真好聽,我從來不知道它是這個名字呢.....”


    她手裏捧著瓷罐,低頭看到罐中隻剩下底部一層薄薄的茶葉了,她請很多人喝過茶,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茶叫染青,直到今天,才有人告訴她。


    “這是我父母最後一次遠遊時留給我的東西.....姐姐,獨山在哪裏呢?.....那裏的雲霧好看嗎?.....以前他們出門的時候我總是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帶很多村子裏沒有的新奇的東西迴來,可是直到他們離開我很久了,我才知道他們不會迴來了了,隻有爺爺不相信....”


    屋門前,手裏拿著葫蘆瓢笑得一臉和善的老者,撒下玉米粒給周圍嗷嗷待哺的雞,嘴裏還念叨著:“不急不急,慢慢吃.....”


    等到所有的雞都低頭啄食著地上散落的玉米粒,老者才放下葫蘆瓢,對著屋裏兩人說道:“姑娘,我去村裏幫你找一下住處,順便去村口看看他們今天會不會迴來,小木,照顧好客人啊。”


    說完推開籬笆門走了出去,又關上籬笆門了,家裏隻有小孫女和那個姑娘,還是把門關上吧。


    老者慢慢離開的背影印在小木那雙稚嫩的眼睛裏,薛蓮坐在她身邊,聽見那聲很輕的幾不可聞的歎息。


    “爺爺還是那麽傻.....”


    薛蓮伸手輕輕揉了揉小木的腦袋,“小木,這不叫傻,這叫希望.....”


    日複一日,等待不知道音訊的親人,生死不知,那一天天給予那個老人的是無比的煎熬,可是就是那黑暗裏微弱熒光般的希望,足以燃起支撐全部的力量,萬一他們隻是停留在某一個地方了呢,萬一他們在路上隻是迷路了呢,萬一他們就在歸途上呢。


    人類就像飛蛾一樣,隻要眼前有一點燭光,就能讓他們扇動翅膀,一往無前。


    “我才不會像爺爺一樣每天就在村口望啊望呢,等了這麽多年都沒有消息,我要自己去找他們,順著他們走過的路去尋找他們足跡,走遍這天下.....”


    小木握緊自己的拳頭,立下了豪言壯誌。


    薛蓮怔怔的看著她,那樣稚嫩拙劣的誓言,卻好像要訴盡她的一生。


    天地廣闊,西有貧瘠沙漠,千裏不可及,北方山脈綿延,終年風雪,而曾經的澤林南國,早就淹沒在無垠的大海。


    古往今來多少遊士商隊,也不敢放言天下,這天地太大,大到許多人窮盡一生都無法觸及邊界。


    “說什麽傻話呢?你乖乖長大,嫁人,生子,過幸福平淡的一生,這樣不好嗎?......”


    何必搭上自己的歲月去尋找本來就無意義的答案,未盡的話,是她不忍心讓那雙充滿希望的眼眸暗淡下去,心懷希望,本就是一件溫情而美好的事情。


    “姐姐,你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情,那種哪怕豁去生命也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她沒有正麵迴答那個問題,卻用一種另外的方式迴答她。


    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是她哪怕豁出生命也想要做到的事情。


    “等到爺爺離開了,我就要出發,去找他們....如果他們還活著,我就帶他們迴來....如果死了....我就把他們的屍骨帶迴來.....就埋在爺爺的墳邊....我不想他們死在這天下的某一個角落裏,做一個異客孤魂....我想....一家團聚.....”


    年少時永遠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聚少離多,爺爺以前常常抱著她一起在村口,日複一日的張望等待,可是漸漸地,她長大了,學會走路奔跑,她再也不願意等待在原地,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在爺爺還在的時候再一次離他遠去,她要守在爺爺身邊,不會再讓他孤獨一人。


    必須...要做的...事情?


    她怎麽那麽傻呢?


    可是薛蓮又有什麽資格過問,她不過也是和小木相似的人罷了,她笑了,眼神裏卻是鼓勵,“既然想好了,那就去做啊,至少不會留有遺憾.....”


    那個時候的父親,好像也是這麽跟她說的,常年拉弓握劍的粗糙大手有力的按在她的肩膀上,讓她覺得肩頭都變得沉甸甸的。


    “想出去就出去吧,你是漠族最好的獵人之一,我很慶幸自己把你當男孩一樣教養,這樣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不是不擔心自己的孩子會傷害,而是在最初的時候就教會她如何使用刀劍,如何捕獲獵物,如何觀察身邊的環境,用自己最引以自豪的武力把孩子武裝起來,這樣即使她仍舊單純,也沒有什麽人能傷到她。


    追逐更高更遼闊的雲巔,本就是飛鳥的本能啊。


    小木睜大圓圓的眼睛,驚奇的看著她,這個姐姐跟剛剛完全不一樣了,眼底的那一點悲涼如雲霧般散去,那雙黑亮的仿佛雨水洗刷過後的夜幕,亮的可以看見那雙眼睛的倒影裏,自己雄心萬丈的樣子。


    “嗯,我會的!”小木用力的點頭,還拍了拍自己並不強壯的胸膛。


    薛蓮都被她的樣子逗樂了,笑得渾身打顫,小木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傻,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


    “小木,快出來接一下你爺爺,他又跑到我家門口了.....”


    門外響起一個滄桑的大叔音,小木一聽慌不及就往外跑,打開籬笆門,看見剛剛出門好好的老頭,此時就像在泥地裏滾了一圈似得。


    “這都第幾迴了,小木啊,你跟你爺爺好好說說啊,都說了我在那邊砌牆,到處都是泥坑,叫村裏人沒事別過去,村長可倒好,三天栽進去五迴,我淨在那撈人了....”


    還真是在泥地裏滾過了,白發上沾了好幾塊黃泥巴,棉衣上濕了大塊,臉上還濺了一塊泥漿。


    一個壯漢,胡子拉碴,一隻手扶著老人,一隻手利索的拍著老人棉衣上凝結成塊的泥,嘴上雖然有幾分不耐煩,但是手上動作還是輕柔的。


    老人狼狽的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兩隻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明明記得自己沒有走錯路,家門不就是在那邊嗎?


    小木快步走過去,拉住爺爺那雙無處安放的手,麵對著壯漢彎腰道歉,“抱歉,爺爺又給你們添麻煩,我會跟他好好說的,辛苦您送他迴來了。”


    見小木這樣真誠的道歉,男人也說不出什麽責備的話了,“小木你好好給村長洗洗,看看他有沒有受傷。”男人把老人扶進屋裏,才轉身離開。


    老人坐在椅子上發呆,看上去像是發呆,其實是在思索,今天走過的路,他努力的迴憶著,從家裏出發,去找有空屋的人家打聽了一下,然後去村口等了一會,然後就迴來了,就這麽短短的一程路,沒理由他會走錯了,可是迴家的時候,路上怎麽會多了一個坑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就這樣陷入苦惱了。


    小木細心把爺爺被泥水黏在一起的頭發分開,然後在爺爺耳邊說道:“爺爺,在這坐著不許動,我去後麵燒熱水,別動哦,等我迴來啊。”


    老人聽話的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


    小木一步一迴頭,看到他還坐在椅子上,沒有動,才放心的離開。


    後院有一口井,因為他們家裏村子裏離最近的河太遠了,父母不在家就隻剩他們兩人,又沒辦法去挑水,所以才打了這口井。


    薛蓮看見她一個人吃力的提著一個大銅壺從廚房裏走出來,銅壺表麵被擦得可以泛光,看起來是經常使用的樣子,她上前一隻手接過銅壺的把手,在小木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輕鬆的拎了起來。


    這可是很重的銅壺,平時燒水都是她跟爺爺兩個人提呢,這個姐姐看起來挺嬌小柔弱的,怎麽力氣這麽大啊。


    薛蓮卻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我以前可提過比這還重的東西呢。”打到的獵物如果不及時帶走會被山上的野獸吃掉的,所以為了能夠帶走獵物,她們就本能的背得多,提得多,這樣就不會浪費大家付出的心血了,所以看上去一點也不強壯的其實能背好多東西來著。


    “哦~~~所以姐姐你這是.....扮豬吃虎啊!”小木恍然大悟,壓低聲音湊到薛蓮耳邊說,就好像這是個秘密一樣。


    好吧,其實這是種族天賦來著,不過說出來還是挺掉價的,能背很多很多東西,聽起來就像是扛沙包的呢。


    不過薛蓮機智的什麽都沒說,所以在小木的心裏這個姐姐的形象突然拔高了好多呢,長得像白蓮花其實身負巨力的少女,嗯,聽上去就很威武。


    兩個人就這樣產生了一個美好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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