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逐漸彌漫開濃濃的藥香。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坐立不安地等待著。


    方眾妙用磨刀石慢慢打磨一枚龜殼,使之變得鋒利,尖銳。


    錢天吳擔憂地看著她磨到發紅的手指,萬分心疼地說道:“師父,您指尖都快磨破了。您把龜殼給我,我幫您磨。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些活兒本就是我該幹的。”


    方眾妙愉悅地低笑兩聲。


    “徒兒,你很孝順,但這些龜殼你碰不得,它們比煞氣更厲害。”


    錢天吳滿臉失望。


    這時候,任孤琴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喬微雨捧著一個洗臉盆,盆子裏盛放著許多黏糊糊的白色藥膏。


    方眾妙停止打磨,說道:“內服和外敷的藥已經準備好了。徒兒,現在就拔毒吧。”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立刻站起身,緊張不安地問:“怎麽拔?”


    方眾妙指著湯藥說道:“把這碗藥喝了,等上一刻鍾,放毒血。放完毒血,用藥膏熱敷半個時辰。”


    錢同山立刻端起藥,招唿錢天吳:“兒子,快過來喝藥。”


    錢天吳接過碗咕咚咕咚一口氣把藥喝了個精光。


    方眾妙指著一旁的竹床,命令道,“躺下,袖子和褲腿全都卷起來。”


    錢同山扶著兒子躺下,史老太太幫孫子挽起袖子和褲腿。


    方眾妙用浸透烈酒的帕子輕輕擦拭錢天吳的手腕和腳踝。


    然後她摸了摸錢天吳的頭發,溫和地說道:“會很疼,但你一定要忍耐。疼得實在受不了,你就握住師父的手,如此,師父就能時時刻刻探查到你體內的變化,若有危險,亦能及時施救。”


    錢天吳凝望著師父溫柔如水的眸子,心裏完全沒有恐懼。他看了看滿臉擔憂的父親和奶奶,更加感到滿足。


    “師父,我能忍。”他堅定地說道。


    方眾妙讚許道:“乖徒兒。”


    錢天吳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若沒有毒瘡的掩蓋,他的模樣一定很窘迫。師父是在哄他嗎?聽說被疼愛的孩子才會有人哄。


    他咧開嘴傻笑起來。


    方眾妙捏著徒弟的下頜,讓他把臉轉向左右兩邊,用沾滿烈酒的濕帕子擦拭他的耳朵尖。


    黛石好奇地問:“小姐,擦這裏做什麽?”


    方眾妙解釋道:“除了手腕和腳踝,這裏也要刺破皮膚放血。”


    黛石哦了一聲。


    錢天吳渾身都是燙的。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因為害羞才會如此,但他很快發現,這熱源來自於骨髓深處,皮肉之中好似有無數隻螞蟻在爬,每一個膿包都在發脹,仿佛要爆開。


    他痛不欲生,癢到發狂,不由呻吟打滾。


    方眾妙安撫道:“別害怕,是藥效發作了。”


    錢天吳抬起胳膊看了看,頓時睜大雙眼。


    隻見他皮膚上的膿包一個個腫得老大,頂端透明發亮,然後便有粘稠的膿水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一股股腥臭難聞的氣味將他包裹。


    在這一刻,他簡直羞愧欲死。他不用照鏡子也能想象得到現在的自己是有多醜陋。然而師父就在一旁,還有爹爹和奶奶,他們把他最醜陋的一麵看了個清清楚楚。


    身體很燙,皮膚很痛,骨頭縫裏奇癢難耐。但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自尊心受損來得令人難受。


    錢天吳連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傷心地哭起來。


    被糞行老板扔進茅坑差點淹死的時候,他都沒這樣哭過。可現在,他真的覺得自己沒臉活了。


    方眾妙把他的雙手拉下來,安慰道:“膿水流出,毒瘡才能好。師父都不怕,你怕什麽。”


    我不是怕,我是羞恥。但錢天吳沒好意思說出口。


    他盯著師父溫柔的眼眸,並未從中發現一絲絲的嫌棄。他又看向爹爹和奶奶,兩人隻有擔憂焦急,沒有恐懼迴避。


    錢天吳難過的情緒瞬間消散大半。


    方眾妙見他抬起手摳撓皮膚,立刻警告:“不準撓!”


    錢天吳連忙把手移開,改為抓住床沿兩邊。


    他討好地說道:“師父,我不撓,我聽話。”


    方眾妙放下心來,用磨得鋒利的龜殼割破他的手腕和腳踝,又在他兩隻耳朵尖上各紮了兩個孔洞。


    然後她對其餘人交代道:“去拿六個銅盆過來,放在他手腕、腳踝和耳朵兩邊,用來承接毒血。”


    任孤琴、喬微雨、餘雙霜、黛石、錢同山和史老太太各自拿著一個銅盆接血。


    任孤琴激動難耐地說道:“少夫人,國師大人的三昧真火威力如何,待會兒就能見分曉。若是連骨髓裏的毒也能逼出來,真就能稱得上神丹妙藥!”


    方眾妙淡淡地應了一聲,用烈酒洗去鋒利龜殼上的血跡。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著錢天吳身上淺淺的傷口。


    暗紅的血液正從傷口裏緩緩滲出,帶著一股鐵鏽的腥味。慢慢的,血液的色澤越來越深,濃得似墨,腥味之中夾雜著一絲腐臭,十分刺鼻。又過片刻,絲絲滴落的黑血已是臭不可聞,像幾百隻死老鼠堆積在陰溝裏。


    黛石和餘雙霜忙不迭地打開門窗,用扇子扇風。


    銅盆裏淺淺地積了一層粘稠的黑色液體。若非親眼所見,錢同山和史老太太壓根不會相信那是人血。


    任孤琴搖搖頭,呢喃道:“這本就不是血,是骨髓裏的毒。是火毒和屍毒的混合物。我們的藥果然有神效!”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高興地又哭又笑。


    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錢天吳竟然疲憊地睡著了。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不敢打擾他,於是走到隔壁的廳堂,對著方辰子的靈位參拜。


    國師大人三次占卜留下的法器,竟還帶著這般浩大餘威。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又是何等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錢同山看向母親,喃喃道:“我終於明白國師大人最後那幾年為何坐著輪椅了。他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空,奉獻給了這個人世間。”


    史老太太紅著眼眶點頭,心裏複雜難言。


    先帝逼死先太子,改立趙璋為太子的那一年,誰人不罵國師禍國殃民,妖星亂世?


    錢同山是其中罵得最兇狠的那一個。但現在,他看著眼前這個永久沉默的靈位,心裏隻剩下難以名狀的敬畏。


    原來站的太高,看的太遠,旁人根本無法理解國師眼中的世界。


    隔壁傳來錢天吳隱忍的哼哼聲,母子倆立刻迴神,匆匆走過去查看。


    黑色毒血已經流幹,傷口處的血液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錢天吳哼哼唧唧地說道:“師父,我感覺身體好輕。你拉著我,別讓我飄起來。”


    方眾妙拉住他的手,安慰道:“你沒飄起來,你隻是拔除了毒素,身體的沉屙盡數消除了而已。”


    錢同山和史老太太開心地笑了。這是好現象啊!


    龍圖走進來說道:“主上,我抱他去洗個澡。”


    方眾妙吩咐道:“用水衝一衝就好。迴來不要給他穿衣服,用被子裹著,他全身都要敷藥。”


    龍圖應了一聲,扛起錢天吳就走。


    錢天吳從頭到腳紅得透透的。


    敷藥的事自然得由錢同山來做。他用薄薄的竹片刮取白色藥膏,均勻塗抹在兒子的皮膚上。


    他一邊塗一邊叮囑:“天吳,你要記住,你的命是你祖師爺爺用全部道行、功德和陽壽換來的。你師父也對你有再造之恩。你若背叛師門,往後便不得好死。”


    錢天吳打了個激靈,連忙保證:“爹爹,我記住了。我一輩子侍奉師父!”


    錢同山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一時之間也找不出哪裏不對,隻好點頭。


    即便早有預料,此藥的不凡還是令他驚駭。骨髓裏的毒素都能涓滴不剩地逼出來,皮膚裏的殘毒更是不在話下。


    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色藥膏將毒瘡裏的黃色膿水與黑褐色的毒血全部吸出,漸漸幹涸,變成一層腥臭不堪的泥膜。


    錢同山輕輕揭開泥膜,驚愕萬分地看著兒子的臉。


    腫脹不堪的毒瘡完全消退,隻留下微微的紅印。原來兒子的長相是這樣的。


    高挺的鼻子,斜飛的劍眉,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眸光像山間的泉水,清澈見底。


    這張臉糅合了自己和妻子全部的優點,才十五歲就已如此俊美,長大了定然是風流倜儻的玉麵郎君!


    錢同山仔仔細細地看著兒子,眼裏緩緩流出兩行欣喜的淚水。


    這就是自己的骨血,帶出去,誰敢提出半句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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