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眾妙端起茶杯緩緩啜飲,語氣平靜地說道:“史大人可曾聽過龍有四苦?”


    史承業想了想,說道:“在佛家典籍上看到過。龍有四苦,一苦鱗甲細蟲,二苦熱沙炙身,三苦交尾變蛇,四苦金翅鳥食。”


    方眾妙微微頷首。


    齊修捧著茶杯摩挲,忽然便低笑起來。他已經知道方眾妙要說什麽了。


    史歸林把腦袋湊到史正卿耳朵邊,壓低聲音詢問:“什麽意思?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史正卿頗為無語,正待解釋,方眾妙含笑的眸光已掃過來。


    史正卿立刻閉嘴,竟是不敢再賣弄自己的才學。史歸林撓撓鼻尖,耳朵紅得滴血。


    方眾妙收迴目光,這才緩緩說道:“龍的鱗甲下長滿細小的蟲子,瘙癢難耐,這是第一苦。為了緩解瘙癢,它們會鑽進滾燙的沙海之中打滾,這是第二苦。龍在交尾的時候會變成蛇,那是它們最虛弱的時候,這是第三苦。幼龍是金翅鳥最喜愛的食物,一日可食五百條,幾乎令龍族滅種,這是第四苦。”


    史歸林抬起頭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還長長地啊了一聲。


    他在討好方眾妙,因為他若十分捧場的話,講故事的人會非常有成就感。


    方眾妙果然露出一絲笑意,麵若蓮花輕綻。史歸林看呆了一瞬,然後急忙低頭。這迴,他脖子也紅透了。


    史正卿暗暗思量這個故事,逐漸有些明白過來。


    他看向父親,而史承業已閉上雙眼,慨然長歎。


    方眾妙問道,“史家是龍族嗎?”


    史承業睜開眼,極為難堪地搖頭:“史家根深葉茂,卻還遠遠稱不上龍族。”


    方眾妙靠向椅背,伸手壓著桌麵,說道:“甲下細蟲是惡徒宵小,滾燙沙海是艱險的環境,交尾變蛇是警惕枕邊人,金翅鳥是敵人的覬覦。便是唿風喚雨的龍族,也有這四苦,而史家卻沒有嗎?”


    方眾妙笑了一笑,點破道:“你們是不是以為隻要搬出‘史家’二字就能嚇退一切宵小與惡徒?你們總覺得別人應該敬畏你們,卻忘了敬畏這兩個字,本來就值得敬畏。”


    “一個不懂得敬畏環境、敬畏他人、敬畏對手的家族,已經踏上滅亡之途。史大人,你認同嗎?”


    史承業端起茶杯頻頻喝水,手腕有些抖。女兒會有今日,正是因為缺失了這樣的教育。


    李天竹低下頭,滿臉羞慚。她總是對孩子們講述史家的榮光,卻忘了榮光之下還有陰影。


    方眾妙環視幾人,斷言道,“史家傳到史正卿這一代,必然盛極而衰,迅速敗亡。”


    若是在今日之前聽見這話,史正卿必然要與方眾妙好好爭論一番。但現在,他隻是緊緊地閉上雙眼,獨自忍耐內心的折磨。


    史承業看了看長子,也是無言。


    李天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茶杯,搖頭苦笑。史歸林左看右看,默默垂首。


    隻有齊修怡然自得地喝著茶,輕輕地笑了一聲。


    方眾妙說道:“與其把家族交給史正卿,等著它敗亡,不如交給我?”


    史承業眸光劇顫,嘴唇發抖。李天竹驚唿一聲,表情呆滯。


    本該大聲訓斥方眾妙癡心妄想的他們,卻都說不出話。史正卿和史歸林仿佛鋸了嘴的葫蘆,隻是漲紅了臉。


    氣氛很是古怪。


    方眾妙眸光一轉,便又輕輕地笑了,“各位,我與你們開個玩笑。”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並未開玩笑。這是預告。史家,她方眾妙要定了。


    她忽然轉換話題,“蠻夷若是攻入南地,史家是什麽態度?”


    史承業不假思索地說道:“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人出人,戰至最後。史家寧當殉國者,不當亡國奴。”


    史正卿和史歸林也都露出堅毅的神色。


    方眾妙滿意地笑了笑,“我們政見一致,這便好辦了。”


    史承業不明所以。


    方眾妙又道,“史大人,你身體已無大礙,理當重入朝堂。右相的位置,我給你,隻願你不負今日所言。”


    史承業大為驚駭:“你什麽意思?”


    方眾妙看向齊修,問道:“你運作一番,可否?”


    齊修早已內定了右相的人選,此時怎能甘心?他握緊茶杯許久不言。


    史承業來迴看著二人,表情莫名驚詫。不是,你二人把右相之位當成什麽?那是說給就給的東西嗎?那不是菜市口的菜,看中了就能買!


    方眾妙忽然看向史正卿,說道:“史大公子,今日我必須澄清一件事。我與你隻是偶然相遇,並非精心謀算。除去家世背景,你在我眼中什麽都不是。順境之下,你尚且辭官避世,不思進取,若你史家遭到齊家這樣的滅門之禍,你能像九千歲這般逆勢崛起嗎?”


    史正卿認真想了想,不由麵露羞愧。


    史歸林撇開頭,捂住臉。


    李天竹和史承業除了歎息,隻能歎息。


    以前他們看不起齊修,可今日方眾妙提出的這個問題讓他們有了新的想法。家裏這幾個孩子順境之中還被人算計成這副模樣,處於逆境隻能等死!


    方眾妙慎重說道:“要撐起日漸衰微的餘氏宗族,實屬不易,但我自己就有這個能力。我自能扛鼎、開山、借勢、改命、鋪天路。我用不著仰仗任何人。”


    “餘家會成為另一個史家,我把話放在這裏,十年後你們再看。所以,請二位公子不要動不動就說我想嫁入史家。史大公子這般虛有其表的男子,我還看不上,明白嗎?”


    史正卿和史歸林連忙抬頭,訥訥地說道:“明白了。”


    齊修將手中摩挲了半天的茶杯舉起,一飲而盡。


    方眾妙看向他,再度詢問:“把右相之位給史家,可否?”


    齊修果斷頷首:“可。”


    方眾妙端起茶杯啜飲,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顯的弧度。


    坐在一旁的江舒城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仰後合,頭發散亂,狀若癲狂。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原來右相之位竟然隻是你們隨意拋出的籌碼而已。你們隨隨便便交談幾句就能把滔天的權勢握在手中。這公平嗎?我爬到參知政事的位置,付出了多少,你們知道嗎?這不公平!老天爺你不長眼睛!”


    江燁恐懼地哭著。


    史家人朝他們看去,眼神極為複雜。


    就在這時,兩個婆子把梳洗幹淨的史白蕊抬進來,放在鋪了新褥子的床上。


    史白蕊腫脹的臉已恢複原樣,唇色粉潤,看著竟與平時一般無二。


    曹氏牽著兒子走進來。


    文氏和喬氏跟在後麵,用帕子擦手。看來她們也有幫忙給史白蕊洗澡。


    李天竹連忙走到床邊,把女兒抱進懷裏輕輕拍撫,“蕊兒,蕊兒,你醒醒。你能聽見娘親說話嗎?”


    史白蕊睫羽輕顫,緩緩睜開雙眼。


    所有人都屏住唿吸朝她看去。江舒城僵硬得好像一塊木頭。江燁渾身都顫抖起來。


    然而,史白蕊的雙眼卻沒有焦距,一雙手在半空中摸索,聲音充滿慌亂:“娘,屋裏為何不點蠟燭?這裏好黑呀!娘,我怎麽了?我渾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娘,你怎麽在我家裏?夫君,夫君,你在哪兒?”


    史白蕊顫抖的雙手摸上李天竹的臉,然後又摸了摸對方戴在頭上的金簪。


    她更加慌亂地喊:“夫君?你在哪裏夫君?我為什麽一點兒都看不見?我怎麽了?”


    李天竹抱住女兒痛哭失聲。她已經明白,女兒眼睛瞎了,也記不住事了。昨晚發生了什麽,她全都忘光了!


    史承業、史正卿、史歸林呆愣地站在原地。


    文氏、曹氏和喬氏萬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心裏湧出無盡的遺憾。


    怎麽能忘了呢?你受到的傷害就這樣算了嗎?


    可是三人卻都知道,在史白蕊瞎了眼,失了憶,隻願意依賴江舒城的情況下,史家還真的拿這對狼心狗肺的父子沒有辦法。


    萬一史白蕊找不到丈夫和兒子,一個想不通自盡了,那可怎麽辦?


    文氏迴過頭看向江舒城。


    江舒城露出狂喜的神色,連忙喊道:“白蕊,我在這兒!你別怕,我來陪你。”


    江燁也急急地喊:“娘親,娘親!”


    史白蕊朝二人的方向伸出手,淚流滿麵:“夫君,燁兒,我是不是瞎了?你們在哪兒?”


    江舒城用指頭夾住脖子上的刀,挑眉去看史承業。


    史承業閉了閉眼,無奈擺手。


    侍衛退後一步,收刀歸鞘。


    江舒城和江燁連忙跑到史白蕊身邊,一左一右將她抱住。


    齊修看向方眾妙,麵帶疑惑,方眾妙勾起唇角神秘一笑。


    下一瞬,史白蕊失去焦距的雙眼忽然定定地看向江舒城,袖中不知何時滑出一柄長長的金簪,尖銳的簪頭從江舒城的左眼刺入,貫穿大腦。


    史白蕊握著金簪胡亂地攪了攪,抽出來,幹脆利落地刺入江燁的心髒。


    父子二人狂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江燁緩緩倒下,江舒城捂著血淋漓的眼睛大喊大叫。


    史白蕊推開兩人,擦去臉上的血液,表情像死水一般平靜。


    李天竹慌忙摸索自己的發髻,這才發現腦袋上少了一根金簪。


    原來女兒是裝的!她沒瞎,也沒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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