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發覺自己喜歡上段從以前,言驚蟄對於同性戀並沒有概念,他像每個懵懂的小孩一樣,默認每個人長大都要結婚,結婚後會有自己的小孩。小時候的他不知道,洗衣服做飯和挨打並不是小孩的義務,也並非每個父親都是言瘸子。他隻覺得做小孩很辛苦,沒有力量,身高也不夠,擰不動泡了水的厚重衣服,也舉不起又燙又笨重的大鐵鍋。每次因為這些事情挨打時,他就會抱著腦袋想:以後有了自己的小孩,他一定不會打,也不會罵,他到時候會變成很高的大人,有足夠的力氣做飯給小孩吃。言樹苗出生到現在,言驚蟄都做到了自己幼時許下的承諾。嬰兒時期的言樹苗成宿成宿的鬧夜,必須被人抱著不停地走動,隻要停下就醒,醒了就哭。連趙榕都因為哄不好孩子崩潰過,她重重地把繈褓裏的言樹苗擱在床上,大哭著喊:“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我也要瘋了你放過我好不好?”言驚蟄理解她的抑鬱,他把言樹苗抱起來去外麵哄,笨拙又小心地抱著這個小生命來迴走,有時候一走就是一整夜。言樹苗尿床、戒不掉奶、把昂貴的奶粉和米糊打翻,弄得到處都是、不懂事時在出租屋的牆上亂寫亂畫,害得他們手頭本來就不寬綽,還被扣掉三個月的押金……不管多難捱,言驚蟄都沒對言樹苗發過火,一句重話都沒說過。直到今天,一向懂事到讓人心疼的言樹苗,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體罰。他聽到門響,開開心心地喊著“爸爸”跑去迎門,言驚蟄連家門都沒進,認真地在他身上看一圈,開口道:“跪下。”段從在言驚蟄身後皺了皺眉,他欲言又止地看看言樹苗,又看看認真的言驚蟄,最後還是輕輕帶上家門,什麽都沒說。言樹苗懵懵懂懂地望著言驚蟄,他沒跪過,先是蹲下來,然後像小狗一樣,掌心撐著地板四肢著地。“爸爸……”言驚蟄沒應聲。他在言樹苗麵前蹲下,掇著小孩的胳膊調整姿勢,讓他跪好,然後才保持著這個麵對麵的姿勢,直視著言樹苗問:“你為什麽要說謊?”言樹苗先是吃了一驚,飛快地癟著嘴紅了眼睛。“爸爸對不起!”他大哭起來,下意識伸出胳膊,往言驚蟄脖子上抱,“媽媽不讓我告訴你,我想媽媽了!”就這麽五個字,一下就將言驚蟄所有的情緒都澆滅了。他怔怔地發了會兒愣,嘴角無聲地蠕動出一句“對不起”,把委屈到極點的言樹苗摟進懷裏。小孩子表達能力本來就弱,又抽噎著哭得厲害,言驚蟄耐心地引著他問了半天,才大概摸清楚情況。倒也不複雜,無非就是當媽的想孩子了,又不好意思讓前夫知道,就偷偷來看了幾迴。至於她從哪兒得知言樹苗的學校,言樹苗也不清楚。“還有嗎,媽媽還跟你說過什麽?”言驚蟄問。“媽媽說別告訴你,說如果知道了,就見不到我了。”言樹苗哭累了,坐在地上搓眼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說,明明媽媽說她現在有錢了,不應該迴家和我們還有段叔叔一起嗎,爸爸?”言驚蟄沉悶著說不出話。“媽媽還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但是是和另一個叔叔,我說我不知道,她就送我迴來了。”看來趙榕已經組建新家庭了,而且條件還不錯。言驚蟄對於這點不多意外,比起這點,他更在意言樹苗提到的那個問題。“如果要在爸爸和媽媽之間選一個,”他捧起言樹苗的腦袋,有些糾結地細聲問,“你更想和誰在一起?”言樹苗剛止住的眼淚立馬又往外滾。“我不知道。”他還是同樣的迴答,腦袋拱在言驚蟄懷裏,試圖逃避提問,“你和媽媽不離婚,和好不行嗎,爸爸?”言驚蟄教育小孩,段從沒插手。把玄關的空間留給他倆,他先去廚房接了杯水喝,聽了會兒父子倆的對話,他又放下杯子,關門迴了房間。很奇怪。段從在臥室的小陽台抽煙,微微眯縫著眼睛。明明是他的家,今天屋裏的空氣卻充滿了陌生感,比寧望來吃火鍋那天還古怪。好像他才是那個不合時宜的“外人”一樣。言驚蟄推開房門進來時,段從剛剛碾滅第三根煙頭。他聽見門響了,但是沒迴頭,將淨化器與窗縫都開得大了些,又拉上陽台的窗簾遮擋煙味,才迴到臥室裏。“聊完了?”他在沙發上坐下,問言驚蟄。言驚蟄點點頭,來到段從麵前停下:“哭累去午睡了。我讓他下次再見到趙榕,把電話號碼要來。”“嗯。”段從點點頭。他跟言驚蟄對視著,平靜又漠然。這種感覺也很微妙,從言驚蟄在車上堅定地表示言樹苗一定是他的小孩後,段從就再沒什麽想問的,對今天突發的情況也毫無探究欲。“你也去睡會兒吧。”他拿起手機劃拉,淡淡地說。言驚蟄沒走,他在段從跟前站了挺久,突然問:“我能抱你一下嗎?”段從撩起眼皮看他。“沒別的意思。”言驚蟄淺淺地吸一口氣,他腦袋昏昏沉沉,帶著沒消散幹淨的鼻音,“就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做。”段從沒有同意這個擁抱的請求,也沒拒絕,他隻是望著言驚蟄,像是沒聽到前麵的話一樣,直白地說:“你在難受,如果言樹苗想跟他媽媽走,你該怎麽做。”“你覺得這麽小的小孩兒應該擁有和母親在一起的權力。”“哪怕她離了婚就一走了之,好幾年連一通電話都沒有,突然想來看兒子就來看,連問都沒問過你。”段從的語速很慢,不帶任何情緒,隻是純粹的分析。言驚蟄被他的分析觸動,極力壓抑著內心,很低地又吸一口氣。“你甚至在想,”段從繼續開口,一字一句,眼也不眨,“就算言樹苗選擇繼續和你一起生活,沒有母親的家庭,對於他來說,究竟算不算完整。”言驚蟄一愣,愕然地張了張嘴。“沒有那麽多借口,言驚蟄。”段從把手機倒扣下來,繼續平靜地開口。“分手也好,結婚也好,都沒有什麽無法拒絕。你隻是像你當年對我說的那樣,想‘做個正常人,去過正常人該過的日子’。這才是真實的你。”“你迴到我身邊也是為了言樹苗,這點你倒是很誠實。”“哪怕我心甘情願做了這個冤大頭,把你和你兒子接到我家,像個傻逼一樣守著你,除了沒明說,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了……”“而你前妻隻是漏了個臉,你立馬就‘不知道該怎麽做’。”段從扯起嘴角,懶洋洋地笑了笑,隻是那笑意隻掛在嘴角,他與言驚蟄對視的眼底一片冰涼。“你爸,你兒子,你前妻。”“抱歉,是我心亂了,忘了你的首要考慮從來都不是我。”第 47 章沉默。段從並不算個表達欲特別旺盛的人, 麵對許多事情他都很能憋,工作上、情感中,即便是跟家裏出櫃時,老媽雞毛撣子都抽斷了一根, 不管夫妻倆怎麽剛柔並濟阻撓質問, 他都隻是梗著脖子認罵認打, 不解釋, 也不求饒。韓野將他這脾氣歸納為悶騷, 開玩笑地說過他精神上指定帶點受虐傾向。其實跟這些都沒關係。熟悉他的人都明白, 段從不愛說,也不愛聽廢話,比起浮在口頭上輕飄飄的保證與承諾,他更喜歡直接去做。明白自己想要什麽,然後去做, 做到了自然能夠證明真心。一件事真正出結果之前,語言總是最蒼白無用的東西,可言驚蟄一直是打破他這個習慣的人。那些全是廢話的手寫信、看不到頭的聊天記錄、告白與談心;重逢後每一次的嘲諷、以言樹苗上學為理由去老家帶他迴來、酒後失控的質問;包括現在。段從所有或直接或別扭的表達, 幾乎隻展現給了言驚蟄一個人, 除了分手的時候。收到言驚蟄分手消息的那天,段從一直都記得。當時他還在新加坡, 跟著教授做的畢業項目最要緊的時候, 那天的天氣特別好, 是星期四, 頭天他熬了一個通宵,合上電腦已經是中午了, 他頭昏腦脹又倍感輕鬆,和室友去吃午飯時, 在網上看中一款表,打算買給言驚蟄做六一禮物。“我們分開吧,段從。”“家裏給我介紹了女朋友,我要結婚了。”言驚蟄的兩條消息,就是在這時候彈到手機屏幕上。段從一愣,最先做出的反應不是質問,他直接訂了最近一趟迴國的航班,然後給言驚蟄打電話。他打了三通電話,言驚蟄都沒接,隻在響鈴的間隙裏給他發了句“對不起”。看到這句話,段從才終於有了真實感。他閉眼穩穩情緒,壓著火氣直接往機場趕,給言驚蟄迴了兩個字:別鬧。言驚蟄沒鬧,他堅決得可怕。段從整個航程裏都在迴想,想他們之間哪裏出了問題他能感受到這幾個月言驚蟄的情緒不太好,聊天的頻率減少了,以前每晚都打視頻,最近臨著畢業季,他們都忙,也斷了好幾天。段從把原因歸結在自己身上,希冀著言驚蟄隻是在跟他鬧別扭。又害怕他是在學校出了問題,像小時候一樣被同學孤立,或者是兼職時被人欺負了。他自我逃避一樣不願意去想言驚蟄那句“要結婚了”,這理由荒誕到了離譜的地步。可偏偏最離譜的就是現實。風塵仆仆迴到學校,再從學校一路趕迴老家,看到言驚蟄家的破院牆上貼的紅喜字時,段從就像被人照著太陽穴狠搗了一拳,半天沒迴過神。他把一直躲著他的言驚蟄拽出來,拽到他們小時候當做秘密據點之一的小巷口,隻問了兩個問題。“真的還是假的。”段從一手把他摁在牆上,另一隻手遙遙指著刺眼的紅喜字。言驚蟄用了半分鍾才迴過神,神誌不清地反問:“你怎麽迴來了?”段從用了渾身的力氣,才忍住沒一巴掌抽上來,他臉色與眼神都沉得嚇人,眼底還沁睡眠不足與長途跋涉的疲累。“我問你真的,還是假的。”他重複自己的問題。言驚蟄張嘴的同時,眼圈就飛速的紅了,可他當時什麽也不說,沉默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