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時候他應該趕緊往裏走,拉開與段從的距離,也應該認清自己“租客”的身份,不再抱有任何不該有的想象。可他控製不了自己。一整個下午他忙忙碌碌,不停找事情轉移注意力,段從那句“早分了”,卻始終像個鬼祟的咒語,在他潛意識裏來迴亂竄。既然分了,既然段從又恢複了單身,還願意把他和言樹苗接過來,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哪怕一丁點兒挽迴的可能?黑暗應該是真的具有讓人混亂的力量。言驚蟄鼓起這幾年最大的勇氣,試探著朝段從伸手,想攥一下他的胳膊:“段從,我……”然而當他抬起眼,對上段從清醒又冷漠的眼神,想要開口的話瞬間就被扼死在喉嚨裏。“你和他媽媽在一起的時候,也這個樣嗎?”段從帶著嘲弄的問題就像冰涼的蛇信,將衣袖從言驚蟄指縫間輕輕抽走。第 27 章可能言驚蟄內心深處很明白, 他根本沒資格獲得段從的原諒;也可能是聽完那句“我嫌你髒”之後,不再有什麽話更能讓人發疼。段從這個態度反倒在他意料之內,所以相較起來,這次他並沒有難受到連腦子都是空白的, 更多的其實是失落。“對不起。”他習慣性地道歉, 尷尬地低下頭, 拉開距離往客廳裏走。段從盯著言驚蟄倉促躲避的背影, 站在原地不悅地眯了眯眼。有些話明明可以不說, 既然都把人接來了, 專門再說些刻薄的話實在沒意思。但情緒這東西如果能那麽輕易被掌控,也就不叫情緒了。他們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同居過,想到言驚蟄熟練的留門、照顧孩子、等人迴家,全都是與另一個人婚後所形成的“習慣”,再由此引申出更多畫麵, 段從就有種無法言說的煩躁。“有吃的嗎。”他隨手將外套往櫃子裏一扔,沒事找事地問,“餓了。”“有。”言驚蟄忙迴身點點頭, “給你留了, 我去熱一下。”段從看看他,神色這才舒緩了些, “嗯”了聲去臥室換衣服。冰箱裏的食材由家政定期更換, 段從不怎麽在家吃, 廚房幾乎是個擺設, 但冰箱裏必須有東西。那些精致昂貴的食材言驚蟄都沒碰,晚飯簡單地炒了兩個小菜, 煮了半鍋米粥。以他和言樹苗的胃口,平時一個菜就夠了, 就是怕段從晚上迴來吃飯,專門多做了個西紅柿炒雞蛋。段從並不餓,本來沒打算多吃,結果嚐了兩筷子,不知不覺就喝完一碗粥。言驚蟄在旁邊看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先迴房間,但又不太想走,還想再跟段從聊聊房子的事兒,就挑了個很有距離的椅子也坐下來。“你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嗎?”他試探著問。“不一定。”段從說。言驚蟄輕輕說了句“哦”,餐廳又安靜下來。憋了兩秒,他想起下午的事,重新開口說:“我下午洗衣服,看見有你換下來的,就順便一起洗了。”反正有洗衣機,捎帶手洗個衣服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段從順口道了個謝,突然想起自己換下的衣服裏還有內褲,猛地抬眼望過去。言驚蟄臉上沒什麽表情,規規矩矩垂眼坐著,耳廓卻微微透著紅。段從太陽穴一“嗡”,放下筷子靠坐進椅背,目光移向一旁,拽張紙巾擦了擦嘴。又是一陣無言。時間早已過了零點,如果他們是朋友,這會兒可以開兩瓶啤酒聊聊天;如果是單純的室友,這會兒也該各自迴房準備休息。偏偏他們什麽都不是,也沒人主動結束這場幹癟的對話,就這麽尷尬又微妙的沉默著。“去睡吧。”最後還是段從淡淡地開了口。他起身點了根煙,將碗碟收進水槽,順手衝洗幹淨。言驚蟄猶豫著跟過來,站在門口喊他:“段從,我還是覺得我們住在這不太合適。謝謝你為言樹苗考慮,那個房子租出去了也沒事,我可以再去找其他……”他的話音隨著關閉的水龍頭而暫停,段從將餐具卡進空水槽,隨意甩了甩手,叼著煙迴過頭。“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還有什麽想法?”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言驚蟄,“不管小孩,也不考慮現實,遠離我才讓你覺得安全,是嗎?”言驚蟄一怔,微微抿起嘴。“去睡你的覺。”段從收迴目光,取下香煙朝水槽裏彈了彈,語氣一瞬間變得沒有溫度。“以後沒意義的事少琢磨。”這一晚過後,言驚蟄果然沒再提起搬走的事兒。確實,他是為了言樹苗上學才厚著臉皮過來的,其他東西真的不該想,也沒有多慮的意義。本本分分地做個合格的房客,就可以了。在言驚蟄為數不多的優點裏,其中一條就是自我催眠把心思擺正以後,他就真的能夠在什麽位置做什麽事。盡管跟段從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總有避免不了的別扭與古怪。剛搬進來的頭兩周,段從似乎很忙,每天都很晚才迴家,兩人每天睡前與醒來的碰麵都很別扭。漸漸的,隨著言驚蟄找了工作,段從迴家越來越早,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三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越來越多,這份別扭也逐漸稀釋。兩人還重新將微信加了迴來,言驚蟄有時候拿不準段從到家的時間,要不要留菜,就發消息問他一聲。這份和睦裏,言樹苗起到的作用絕對功不可沒。小孩子沒那麽多心思,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喜歡誰就願意黏著誰。以前家裏隻有爸爸,現在隻要段從在家,他就叔叔長叔叔短,看了新故事要學給兩個人聽,好吃的也要留兩人份。但他很有分寸,言驚蟄讓他不要亂翻東西,亂鑽房間,他都記在心裏,隻在客廳和陽台玩兒,還會把自己製造的垃圾收拾好。乖巧的小孩兒誰都喜歡,段從有時候閑著無聊陪他看電視,聽言樹苗嘀咕一些幼稚的孩子話,也會不由地笑出來。言驚蟄的新工作在小區附近的學生之家,這邊的家長生活節奏都很快,寒假裏也有小孩兒被送來寫作業。學生有限,專門請老師的開銷有些大,老板一個人又忙不過來,言驚蟄盤算著等言樹苗開學後也能朝這裏送,就去負責了他們的小飯桌,中午一頓傍晚一頓,順便幫著看孩子。有時候他忙不過來,段從正好在家,就會帶著言樹苗去玩,再掐著時間經過學生之家,順路帶上言驚蟄,一起出去吃東西。這種忙起來也能很踏實,知道家裏有人的感覺,言驚蟄已經很久、很久沒感受過了。和睦得過了頭,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和段從的過去是不是一場幻覺,是不是他們一直這麽好,沒有分離過。然而不管日常相處能偽裝得多麽自然,某些尷尬卻是無論如何,兩個人都習慣不了。有一天段從要晚歸,說大概後半夜,讓言驚蟄不用給他留飯。家裏沒人,言驚蟄就沒多想,洗完澡發現帶進來的睡褲濕了,他也沒喊言樹苗來送,隻穿了背心和內褲,光著腿出去。開門看見正在客廳喝水的段從,兩人同時原地一愣。鬆垮的背心,陳舊的內褲,幹瘦蒼白的肢體。以一個三十多歲的父親來說,這景象實在沒什麽美好可言,可段從的目光落在言驚蟄還泛著潮氣的腿根,眼神一瞬間就變了。“……你,”他皺眉盯著言驚蟄,喉結隨著發聲輕微震動,“能不能穿條褲子?”言驚蟄難堪得從頭臊到腳後跟,一句話沒敢說,轉頭就往房間裏跑。落在屁股上的視線如有實質,直到關了房門才消失。“爸爸,你的臉好紅,像猴子的屁股……”言樹苗天真的聲音從門縫裏隱隱傳出來,段從煩躁地扯開兩粒紐扣,喝完杯子裏的水,閉閉眼捋了把頭發。第 28 章段從和言驚蟄第一次做那件事, 是在大一上學期的寒假。那學期的言驚蟄在校門口的便利店裏兼職,聽老板說節假日的工資是平時的三倍,宿舍也不閉寢,言驚蟄想都沒想, 直接答應下來。假期意向表都填完交上去了, 段從才知道這事兒。“過年不迴去了?”他來找言驚蟄問。“不太想迴去。”言驚蟄跟段從說著自己的計劃, “我想多攢點錢, 爭取能自己拿學費和生活費。這樣的話, 他應該也不會有那麽多理由打我了吧?”段從原本想著寒假帶言驚蟄出去玩, 去滑雪,去泡溫泉,或者隨便言驚蟄想去的什麽地方。他想將言驚蟄童年缺失的東西,一點點幫他補上。但聽言驚蟄這麽說,段從想想, 也沒什麽資格表現出失落。“那我也不走了。”他變更一下方案,“留在學校陪你。”“別,你迴去。”言驚蟄忙拒絕, “我家的情況你知道, 我不迴去沒什麽,但是你不一樣。”人成長起來的表現, 或者說代價之一, 或許就是越來越難以隻從自己去考慮問題。言驚蟄說的沒錯, 對他而言不迴家比迴家性價比更高;剛上大學的段從也確實不能有家不迴, 光姥姥那一關他都過不去,起碼得被打電話念叨半拉月。“不想我?”段從故意問。言驚蟄看了他好幾眼, 等身邊沒人了才小聲說:“已經開始想了。”有這一句話就夠了。一個“想”字,就能讓二十歲的段從, 在大年三十那天搶票迴到學校,陪言驚蟄過春節。他們都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個暖冬,難得春節沒下雪,天空一大早就傻藍傻藍的。言驚蟄隻用上半天班,傍晚迴宿舍前,他去飯店買了一盒水餃,芹菜豬肉餡的。想想,他又很奢侈的拿了盒果汁。寒假留校的學生沒有多少,零星亮著的幾盞燈全在大四樓,遠處的天空不知道誰家在偷偷放煙花,言驚蟄覺得好看,還有一點突然升起的孤獨。他掏出手機拍了一張,想給段從打電話,怕他正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飯,又將手機收了迴去。